江南的暮春，总像浸在温汤里的棉絮，潮得能拧出三分水来，沁在人心里
林府深处的“静尘轩”，是府里最安静的角落。雕花窗棂外爬着半墙薜荔，墨绿的叶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点凉润，溅在窗台上那盆文竹的叶尖上。
菱叶窗内，年仅十三岁的林晓恩正临窗坐着，手肘支在铺着素色锦缎的梨木小几上，白嫩的小手里捻着支紫毫笔，笔尖悬在摊开的宣纸上，迟迟未落。
她梳着两个半丸子头，其余的长发缕缕乖顺的趴在她的肩上，身着一件月白银丝做的长裙，领口袖口绣着几茎淡青色的兰草，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是母亲特意让人用杭绸缝制的，怕粗线磨着她。许是料子太轻，又或许是她实在单薄，坐着时总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云，飘飘摇摇。
精致的如同瓷娃娃的脸颊是常年不变的苍白，唯有眼下那抹淡红，衬得一双杏眼愈发黑亮——那是双极好看的眼，眼尾微微上翘，睫毛又长又密，垂落时像蝶翼停在眼下，抬起来时，瞳仁里像盛着揉碎的星光，明明带着少女的稚气，却又藏着股子静水深流的温润。
“咳咳……”一阵轻咳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晓恩忙侧过身，用绣着栀子花的素帕掩住唇。帕子是她自己绣的，上面的图案栩栩如生，倒合了她细心的性子。咳了好一会儿才停，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像是堵着团温吞的棉絮，闷得发慌。
“小姐，歇歇吧。”侍立在旁的侍女青禾连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笔，又取过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轻轻给她披上，忧心道，“刚喝了药没半个时辰，小心又动了气。”
“放心，青禾姐姐，不碍事的。”
晓恩转面点点头，浅笑着安慰着对方。指尖抚过宣纸上刚写了一半的诗文。字迹是她惯常的清隽，笔画间却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虚浮——方才写“燕过阁外晓轻寒，几抹柳萍闹春烟”时，手竟微微发颤了。她望着纸上的诗词，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闹’字，真好。”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青禾，“可我这院子里，总闹不起来。”
青禾知道她的意思。
静尘轩里从不敢放喧哗的物件，连喂的雀儿都是最安静的白燕，廊下的风铃是用细竹做的，风再大也只敢“沙沙”地响。府里人都私下议论二小姐是水做的，碰不得，吵不得，连走路都得放轻脚步，怕惊了她。
“虽然院子里不闹，可书里闹呀。”青禾笑着去给她倒热茶，“昨日小姐看的《来京梦华录》，里头写汴京的上元灯节，那才叫热闹呢。等小姐身子好些了，咱们央求夫人，也去看一回。”
晓恩弯了弯唇，漂亮的眼眸阖了阖。青禾总是这样，自打跟了自己，总是变着法儿地哄。可是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打从落地起，汤药就没断过。
三岁那年乱国战争爆发，城里的一场风寒，让她差点没挺过来，大夫把着脉摇头，说她是“先天禀赋不足，后天需得百般静养”。于是这些年，母亲请遍了京城里的名医，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她这院里送，也只堪堪稳住了她的气脉。寻常姑娘家能跑能跳的年纪，她却连在院子里多站半个时辰，都要喘上好一阵。
好在，还有书。
父亲的书房是她幼时唯一能“撒野”的地方。那些泛黄的典籍里藏着万千世界，秦汉的明月，盛唐的清风，宋时的细雨，都顺着墨香淌进她心里。她五岁能背《诗经》，七岁能批注《楚辞》，十岁时写的《秋江赋》，被父亲拿去给京中大儒看，亦被那位老先生抚着胡须赞道：“此女之才，不输七步之敏。”
只是这份才，终究困在这方寸轩窗里，毫步无移，令人叹惋。
“青禾，姐姐呢？”晓恩拢了拢披风，目光越过层层新叶，望向院外。隔壁是林清影的“浣溪阁”，往日这时候，总能听见姐姐抚琴或是说笑的声音，今儿却静悄悄的。
“大小姐在夫人那里呢。”青禾端来一个霁兰色的茶盏，触手温凉如玉，“方才听小丫鬟说，将军府遣人送了帖子来，像是关于下个月皇家围猎的事。”
“皇家围猎？”晓恩的眼睫颤了颤。
她知道那是什么。每年暮春时节，陛下都会在京郊的围场设猎宴，邀勋贵朝臣携家眷同往。那是京城里最鲜活热闹的时候——众人金鞍宝马，羽箭雕弓，贵女们的罗裙像开在旷野里的花，少年郎的呼喝声能惊起半坡的雀儿。然而这些，都是她从书卷和姐姐的描述里知道的。
“嗯，听说今年比往年更热闹些。”青禾把茶盏递到她手里，“大小姐定是高兴坏了，她盼着去围场好久了。”
晓恩捧着茶盏，指尖感受着那点暖意。她想起姐姐林清影，那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活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姐姐生得明媚，杏眼桃腮，一笑起来，颊边两个梨涡盛着光；性子也如流水般爽朗，骑射、弈棋、抚琴，样样拿得出手，是京里国公女眷里的佼佼者。更难得的是那份康健，像是揣着团小太阳，走哪儿都带着暖融融的生气。
姐妹俩虽性子迥异，感情却极好。清影总对旁人说：“我妹妹是天上的月，就该好好捧着。”她从不像旁人那样劝晓恩“多出去走走”，只时常把外面的新鲜事说给她听，有时是街上新出的糖画，有时是戏园子里新编的曲子，有时，就是围场里少年将军射落飞雁的英姿。
“小妹。”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着一声温柔的呼唤。晓恩抬头，看见林清影掀帘进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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