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东宫·枯草

宫人手持软布,细细擦拭。紫檀木的书案,多宝格的玉器,矗立的青铜仙鹤香炉,都要一尘不染,规整有序。

唯有窗台一角显得有些不同。

那里搁着一个小花盆,盆中是一丛草,叶片焦黄,边缘带着被火舌燎过的痕迹,了无生气。

那是约莫半月前,太子殿下亲自带回来的,自那以后,这东西就成了丽正殿最特殊的物件。

浇水、施肥、用小银勺给它松土,从不假手于人。宫人日常洒扫,他也明令不许触碰这盆草,连擦拭花盆都是他自己来。

兰苕轻轻拭去书案微尘。

其实她认得这盆草。不仅认得,她还碰过,当然,不是现在,是从前。

她原本是宜春殿的宫人,名字还是太子妃给起的。

太子妃刚入主东宫,她们四个被派去贴身伺候,太子妃说尚宫局取的名字不好听,便兴致勃勃地给她们都换了新名——余白、兰苕、碧滋、葱倩。

她不懂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比之前在尚宫局时领的那个“春花”不知好听多少,像含着一片清甜的叶子。

后来青骊姐姐告诉她们,这些名字都出自古书,是鹰隼祭祀时天地间变幻的四种颜色。

余白是起色,兰苕是转色,碧滋是合色,葱倩是承色。

太子妃似乎格外偏爱绿色,她说她的名字就有绿草如茵的意思。

她常穿的衣裳也多是天水碧、秋香、松花这类清雅之色。有一回太子妃指着殿内新换的葱倩色窗纱,对她们笑,说她们的名字里就有这样的生机。

太子妃喜欢莳花弄草,宜春殿里总是绿意盎然,她也极爱看书。各种志怪游记,地理杂谈,民间传奇,什么都有,她还准许识字的宫人随意取阅,可惜兰苕只认得几个字,那些书还是太过深奥。

有一回,太子妃抱着卷软册子,忽然叹道:“‘茵’这个字虽好,终究是地上的软草,不如‘鹰’威风,翱翔九天,自由自在,我若叫傅鹰该多好。”

这话刚落,殿门口就传来一声低笑,太子殿下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你这么爱财,锱铢必较,我觉得叫傅贵儿更合适。”

太子妃一听就炸了毛,从摇椅上蹿起来,握着书卷去捶打殿下。殿下一边躲,一边笑得止不住。

她们这些侍立伺候的宫人也低着头憋笑。

兰苕觉得,太子妃的人同她的名字一样,也是骤然投入东宫的一抹鲜绿。

虽然她同殿下两人,见面十次有八次在吵嘴,但兰苕偷偷觉得,太子妃那抹生机勃勃的绿,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一点给殿下。

所以后来傅家出事,太子妃被废,最后传来葬身火海的噩耗,四个人被分派到了不同的宫室,私下里都偷偷哭了好几场。

兰苕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盆半死不活的草上。

殿下这般精心照料了半月,也没见它有什么起色。

兰苕心里悄悄想,若是交给她来养,说不定还能救回来几分。她在宜春殿时没少帮太子妃照料那些花草,知道什么样的草该浇多少水,喜阴还是喜阳。

当然,这念头她也只敢在肚子里转一转,就算她真能让这草立刻开花,也不敢在殿下面前显摆半分,那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她擦拭完多宝格,提着水桶准备退出去,经过那扇窗时,又飞快朝那花盆瞥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草茬根部紧贴着土壤的地方,似乎冒出了针尖大小的绿意。

.

傅茵将兰草放置在窗外阴影下,既能承接雨露,又免了日头直晒,每日开窗便能见到。

几株杂草被仔细拔除,陶信璋用白瓷壶给兰草浇了些水。陶安站在他身旁,将傅娘子近日去处一五一十报给郎君听。

不过想起傅娘子笑眯眯让他保密的样子,终究把去万河商帮那节悄悄咽了回去。

陶信璋默默听着。

官场沉浮,他并非不通世事的懵懂少年,傅茵的说辞初听合理,细细想来处处透着不对。

吕夫人性子刚强,绝非任人拿捏之辈,怎会容族人逼迫独女下嫁半百豪绅。而且傅家正值多事之秋,避嫌尚且不及,有哪家敢在此时扯上关系。

一切都不对。

她孤身南下,言辞闪烁,真的只是为了投奔他这旧识吗。万河商帮的总舵就在扬州,她会不会是为此而来。

陶信璋侧身:“你继续跟着表小姐,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都需报与我。”

陶安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郎君,您是要监视柳娘子吗?”

陶信璋屈指敲了下他的脑瓜:“胡说什么,扬州城鱼龙混杂,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我是担心她的安危,让你跟着保护。”

陶安揉着额头,连忙应下。

原来是保护,只要不是傅娘子别有用心就好,他还是很喜欢这位会讲有趣故事的傅娘子的。

然而前脚刚应了郎君,后脚傅娘子再次来到万河商帮说要提货,却将他拦在了门外:“陶安,你同青骊去那边的书肆,帮我买几本讲商贾往来的新书可好?”

陶安面露难色,踌躇着不肯挪步。

她来此处是为了继续装商家,让他跟着怎么办事。傅茵唇角微弯:“怎么,是你家郎君吩咐了,让你必须寸步不离地盯着我?”

他心里一慌,生怕自己弄巧成拙,让郎君和娘子生出误会,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既然娘子吩咐,我和青骊姐姐这就去。”

想了想,又道:“只是娘子办完事且等等,我们买好书便回来接您。”

傅茵点点头,看着陶安和青骊转身离去,这才敛了笑意,独自踏入。

掌柜显然还记得这位出手阔绰的年轻女客,见她进来,立刻快步走来,堆起殷勤:“柳娘子来了,快请进。”

这厅堂同上次一样清冷,只有一两个伙计偶尔经过,傅茵环顾了一下,略带戏谑:“掌柜今日倒是客气,上回我来,不是说贵号不做生意么。”

掌柜呵呵一笑,引着她往内间走:“遇上识货主顾,小物件还是做得,不知娘子今日想看些什么?”

两人在内间坐下,伙计很快奉上两盏茶。茶汤清亮,香气清幽,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用这等名茶待客,万河商帮果然财力雄厚,而且看来,是真将她当做值得重视的潜在主顾了。

轻轻吹开浮叶浅啜一口:“今日不买东西,我想同掌柜谈谈以后的生意。”

掌柜眼神微动,起身亲自将内间的门掩上,这才回身坐下,“娘子请讲。”

傅茵照着打好的腹稿开口:“不瞒掌柜,近日雨水渐多,我怕香料受潮,心里总是不安稳。”

江南文风鼎盛,雅士云集,熏香品茗皆是常事,以此为切入合情合理。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从预期的销量到利润分成说得条理清晰,俨然一个精于算计的商家女子。

掌柜听得认真,信服之色愈浓:“娘子思虑周详,不过娘子不是南方人吧。”

傅茵心中一凛:“掌柜是如何看出的。”

“这便是许多北地客商对南方的误解了。”掌柜笑道:“江南虽多雨潮湿,但真正令货物难存的梅雨季尚未来临,眼下时节只要存放得当,保存数月也是无碍的。”

原是自己这外行话露了破绽。傅茵定了定心神,顺势作出些赧然:“这批香是家中新制的方子,此前未曾售卖过,我于保存之道也是所知有限,让掌柜见笑了。”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这香是那日詹蕴芝去傅府拜访所赠,说是她亲制的方子,气味清雅独特,傅茵从未在别处闻过。香囊本身也用料考究,绣纹精美。

“掌柜不妨品鉴一二。”

掌柜挑起少许香粉,置于一枚小巧的银叶上,就着旁边小炉的火苗缓缓炙烤。一缕细细的清幽袅袅升起,初闻是清冽的茶气,旋即化为温润的檀香底子,其间还缠绕着一缕的梅香。

“好香,用料扎实,调配也见功力。”他放下香,语气郑重了些:“不知娘子手中有多少这样的货?”

傅茵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目。

只道是家中初次试制,数量不多,先让她带出来探探门路。若是在扬州卖得好,后续自然会加大制作。

掌柜呷了口茶,若有所思:“不知可否引荐令家长辈一叙,如此好物,当从长计议才是。”

果然谨慎。

但是也如她所想,一步步踏入彀中。她故作坦诚:“掌柜既已看出我非本地人,我也不瞒您。我乃斛州人士,此番是奉家中长辈之命独自出门历练,掌柜若是有意做这桩买卖,同我谈,也是一样的。”

斛州,那可得有七八日的行程。

这位柳娘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和谈吐,又对此中术语颇有研究,想来确实有底蕴。他权衡片刻:“这桩生意,我们万河商帮愿意做,只是……”

话锋微转:“眼下恐怕还需等上一段时日。”

又是这句话,傅茵心头一跳,这次却忍住没有急切追问缘由。她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善解人意道:“无妨,做生意讲究时机,我明白的。只要掌柜觉得这香有市场,等上一等也无妨。”

她开始展望前景:“掌柜觉得,这香在扬州能卖得好吗?”

“以老夫看来,此香品质上乘,又以我万河推广,风靡扬州亦非难事。”

傅茵立刻欣喜模样:“真如此便太好了,等在扬州打出名气,我便将这批货卖到域外去,叫异邦之人也见识见识我中原雅物。”

掌柜显然没料到这小娘子胃口如此之大,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也是,经商若无野心,如何做得大,又是年轻人,有些雄心壮志再正常不过。

只是西域等地本就是诸多香料的原产地,民间贵族亦多用香,向来是他们向中原输出香料居多,一向是自给自足,这生意怕是不好做。

他捋了捋短须,劝她步子不要跨得太大。傅茵却不气馁,拿起那个锦囊:“我要卖的不单是香,更是来自中原的雅致。”

她眸色清亮:“掌柜只需告诉我,贵号可能将货物送至域外?”

那锦囊的质地确实非凡,又因她话语中的笃定,他想了想,语中颇为自得:“中原,西域,南疆,乃至北狄边贸,但凡驼队马帮能到之处,万河皆有其路。”

想到即将要提的字眼,傅茵心跳骤然加快,面上却越发沉静:“西域七部都可以吗,譬如落乌、闾那、萆乌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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