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行船·狼狈

远山如黛,偶有水鸟惊起,翅膀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河水在船舷外浩浩荡荡铺开,这般景象比书中描绘的更加辽阔。

只是书中只道行船逍遥,却没提这颠簸滋味实在不好受。

“娘子……”青骊刚虚弱地吐出两个字,脸色骤变,猛地捂住嘴,跌跌撞撞冲到船舷边,对着河水干呕起来。

傅茵自己也头晕目眩,强忍着跟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等青骊稍微好些,她搀着脚步虚浮的人回到甲板坐下,周围或坐或卧着不少同船旅人。

一个穿着利落短打的女子看了她们几眼,嘴角一咧,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摸出两片东西递过来。

“两个小娘子是头回出门吧。”那女子问。

是两片厚厚的的老姜,傅茵犹豫了一瞬,接过那东西。

“给你和你妹妹闻闻,能好受点。”

傅茵道了谢,将一片姜给青骊,自己也拿起一片放在鼻下。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确实让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旁边还有一对依偎着的年轻恋人,那姑娘见傅茵脸色好些了,好奇问:“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虽是寻常搭讪,但傅茵也知道出门在外不能全无保留,于是她留了个心眼,只说:“去江南一带投亲。”

“江南啊,”那小伙子接话:“那可有点远,我们到下一个大码头就下了。”

旁边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啃着干粮,闻言用力嚼着饼子:“可不是嘛,远得很,坐这一趟船足足花了我三百文。”

傅茵一愣,脱口而出:“我花了一两。”

那中年男人一噎。年轻恋人惊讶:“几人的份?”

傅茵默默举起一根手指。

短打女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抖了抖:“妹子,你被人当肥羊宰了。”

登船时,她心中焦急,只盼快点离开躲避追查,船家报出一两银子,她眼皮都没眨就掏了钱。

此刻明白过来,傅茵咬牙。

扭头去找那收钱的船家,恰好那人正从旁经过,接触到那喷火的视线,船家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扭开头。

傅茵气得一拍大腿:“岂有此理,下回我一定问清楚价钱!”

没想到,“下回”来得如此之快。

船行了一段,在一个小渡口停靠,有客上下,那对年轻恋人下了船,中年男人吃完饼睡着了,短打女子有事去了别的地方。

青骊蔫蔫地靠着她,脸色依旧苍白。

正欲将那姜片再给青骊闻一闻,身旁木板作响,傅茵转头,是个挎着木箱的货郎朝她们走来。

“两位娘子可是晕船了,小的这里有上好的顺风丸,专治晕船恶心,吃一颗保管神清气爽。”货郎打开木箱,露出里面几个小瓷瓶。

书里似乎有这种晕船药的记载,傅茵心中一动,伸头往木箱里看:“多少钱?”

“五文一颗,童叟无欺。”

五文确实不贵,但她一想到今晨那番丢脸事迹,默了默。为了不再当冤大头,她学着船上看来的样子试图讲价:“四文。”

货郎捂着心口难受,犹豫片刻,才勉为其难地答应:“看小娘子面善,四文就四文吧,记住啊,等夜里歇息前再用,效果最好。”

傅茵说要三颗,他取出三颗用油纸包着的褐色药丸。

傅茵接过药丸,还是有些怀疑:“你没骗我吧?”

货郎立刻指天画地:“哪能呢,娘子长得这么美,而且一看就是聪明人,我怎会骗你。”

傅茵盯着他,狐疑:“可你一直在笑。”

货郎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本正经:“小娘子误会了,我生来就长这样,嘴角往上翘,看着就像在笑,其实我心里苦得很。”

傅茵将信将疑,付了钱。

等到夜幕降临,船舱里点了油灯,光线昏黄。傅茵和青骊拿出那两颗“顺风丸”,准备服用。

她捏着药丸,凑到鼻尖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到底是用药,还是谨慎些好,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起身找到那短打女子,将药丸递过去:“姐姐,你帮忙看看,这药丸是真的吗?”

那女子接过,借着灯光看,又用手指捻开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随即哭笑不得地摇头:“妹子,你又上当了,这就是最普通的清心丸,路边药铺一文钱能买一大把,治不了晕船。”

什么!

傅茵一口气堵在胸口,转身就去找那货郎,可船舱里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短打女子跟过来:“那种人叫‘过水蚂蟥’,专挑这种小渡口上船,坐一程,把东西卖给客人,下一站就下船,再折返回去,两头跑。”

过水蚂蝗,听着便是吸人血的东西。

她读了那么多游记地志,竟从未见过这个词用在人身上。书里只写山川壮丽,风土人情,却没写这些市井间的狡猾伎俩。

手里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她看着只觉得这不是药,而是她白白被骗的十二文钱。

她蔫头耷脑,一张细白好看的小脸耷拉着,可怜兮兮的。

女子又塞给她两片姜:“还是老实用这个吧,别嫌土。”

傅茵捏着姜片,默默坐回青骊身边,没好意思说她其实给那位姐姐也买了一颗。

船舱外,河水哗哗作响,夜色浓重。

这趟她以为凭书本就能闯荡的旅程,一开始就给了她几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窗台焦黄的草了无生气,与窗外盎然的春意格格不入。

侍从垂首立于阶下,将搜寻无果的消息低声回禀。

殿内烛火跳跃,映得男人半边脸庞明暗不定。随着侍从叙述,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只剩沉郁的黑。

“加派人手,天南海北都仔细查,但是不要大张旗鼓。”

“是。”侍从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李添亦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有风过,卷起湘帘。他起身到窗边,将帘栊放下,手指转下,碰了碰台上干枯的草茬。

“分明是春天,”他很是不讲道理地开始埋怨起一盆草:“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取过旁边小几的玉壶,往干裂的泥土里缓缓注入清水,水流渗入,带走些许浮灰,却滋润不了那已然失去的生命力。

傅茵啊傅茵,你真是好得很。

是不是以为自己就聪明到这种地步,是不是以为耍弄了所有人。明明说好了,傅将军的事交给他去查,为什么就不肯信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走,为什么要背叛他……他们的计划。

下了去西域的船,上了另一艘不同方向的,她到底要去哪。一个优渥惯了的高阁女子,该如何谋生,该如何安然度日。

呵,如何度日,又何必在意。

现在该是用傅荣铮案做文章的大好时机,若他清白,他自会为他正名,若他真勾结萆乌,那也可以把水搅浑,重新洗牌。

至于傅茵,欺君罔上,抓回来即可。于理,她现今已非他名义上的妻,他也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于情,哪来的情……

有些烦躁地翻开手边一本地志。傅茵送来的那些书,他挑了几本留下,其余的都按她的意思让人送去了詹蕴芝那。

宫人把书册送过去,大多是詹蕴芝从未见过的杂记野史,封面各异。

她拿起一本翻开,淡黄的宣纸突然出现星星点点的淡红。竟是夹在书中的干花瓣,花瓣早已失色,却还清晰可辨当初的形状。

这些都是傅茵看过的书,沾染着主人鲜活的气息。

前太子妃葬身火海的消息早已传遍宫闱内外,詹蕴芝初闻时便怔了许久。

此刻,这些带着使用痕迹的书册摆在面前,那个眉眼生动的女子仿佛就在眼前。

手指轻轻拂过书卷的笔迹,眼眶渐渐湿润。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砸下,砸在泛黄纸页,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拭,眼泪却掉得更凶,最终抑制不住,伏在案上,发出低低的啜泣。

窗外春光正好。

可那些对于广阔天地的共同向往,随着书卷主人的逝去,似乎也一同湮灭在了那场大火里。

白绫在初春的风里飘荡,透着一股凄清。

院落寂静,屋内没有点灯,吕夫人独自坐在窗边阴影里。

“大嫂,用些饭食吧。”傅荣镰将食盒放在桌上:“斯人已逝,生者还需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吕夫人一动不动:“我说了,我要见尸体。”

他强行压下不耐:“火势那么大,能留下什么,人已经入土为安了,难道还要掘出来给你看不成。”

“她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吕夫人直视他:“我这个做娘的,不能看最后一眼吗?”

“你简直不可理喻!”傅荣镰声音带上怒意。

当初人被东宫撵回来的时候不曾给好脸色,现在倒是装起良母了。

虽不知太子用意何在,但已按他的意思发了讣闻,把傅茵的死讯传了出去,如今平京城谁人不知,连陛下都知晓了此事,反倒是这妇人开始节外生枝。

傅荣镰深吸一口气:“大嫂,她一个被废黜的太子妃,能在家里办这场丧事是陛下和太子宽仁,已是天家莫大的情分,你我当知足了。”

吕夫人将脸重新转向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来人。”

一个老嬷嬷应声而入。

“把傅茵的牌位,请进祠堂。”吕夫人吩咐:“同她父亲和兄长摆在一起。”

傅荣镰闻言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女子之身!牌位岂能入正祠!与父兄并列!”

吕夫人仿佛没听到他的反对,只是对嬷嬷重复一遍:“摆过去。”

嬷嬷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傅荣镰,又看了看意志坚决的吕夫人,低低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傅荣镰指着吕夫人,气得手都在抖,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什么,摔门而去。

祠堂里,烛火长明。最前两排,上下排着两个牌位。

其上是老爷傅荣铮的,其下是少爷傅萧的,现在,她要将手中这块,放在少爷旁边。

恍惚间,耳边炸开一阵久远的喧嚣。

也是春日融融的府里。

小小的傅茵梳着双丫髻,像只蹁跹的小粉蝴蝶,咯咯笑着从回廊飞奔过来,手里举着草蚂蚱,小脸红扑扑的:“爹爹你看,我自己编的。”

傅萧追在她身后:“坏丫头,快回来读书,今日教你的诗学会了没有。”

“茵茵,慢点跑,看你满头汗。”老爷笑哈哈地。

夫人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含笑看着他们。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庭院,花香馥郁,连空气都是甜软的。

嬷嬷伸手,想去触碰那片暖意。指尖却只碰到冰冷坚硬的牌位边缘。

所有的声音和景象散去,只剩三块沉默的的木牌。短短数载,一家四口,就只剩夫人独身,还有三个牌位。

浑浊的老眼怔怔地看着三个名字,最终,她佝偻下腰背,对着牌位缓缓拜了三拜。

烛火安静烧着,将这满室凄清照得无所遁形。

形影相吊,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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