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偶尔被风卷进殿内,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殿内焚着淡淡的龙涎香,烟气袅娜。
父子俩隔着一张紫檀木棋枰对坐。
皇帝姿态闲适地靠在软垫上,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李添亦垂眸看着棋局,白子形势略显吃紧。
“之前你主动请旨,要查傅荣铮通敌一案。”皇帝随手将黑子落在枰上,“如今可有进展?”
李添亦取出几页信笺和一份账目副本,恭敬呈上。
这是在傅荣铮军营搜到的书信,虽未直接言明,但字里行间语多暧昧。此外,还有萆乌通过万河商帮,与傅荣铮的二十七万白银往来账目。
内侍接过,轻轻打开,放在皇帝手边。皇帝没有去看那些纸张,目光仍停留在棋局上:“你觉得呢?”
李添亦略微停顿,答道:“白纸黑字在此,儿臣不敢妄断。”
皇帝终于抬起眼,看了儿子一眼:“朕是问,若没有这些纸,你怎么看你那前老泰山。”
当初让傅荣铮当这个泰山是为给太子稳势,如今不让他当这个泰山也是为稳势。他能迅速与傅家割席,皇帝是满意的。若这点魄力与手腕都没有,那这储君之位即便替他保,他自己也守不住。
李添亦默了默,迎上皇帝的目光:“儿臣以为,傅将军为人刚直,一生征战,于国有功,通敌叛国,于情于理,不像他所为。”
皇帝闻言,嘴角微微牵了一下,似笑非笑:“真有意思。”
他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摩挲:“你和成王,都说傅荣铮不会。张珣和詹馈,却一口咬定他早有异心。”
他顿了顿,将棋子放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们这是,唱的是哪一出啊?”
张珣曾是傅荣铮旧部,如今任兵部侍郎,詹馈,成王一党的中坚。
李添亦神色不变,执起一枚白子,“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傅将军是否有罪还需确凿证据。至于詹太尉和张侍郎为何一口认定,儿臣不知,或许,他们掌握了儿臣尚未查到的线索。”
皇帝不置可否,视线回到棋盘:“该你了。”
李添亦将那枚白子落下,位置巧妙,隐隐有扭转局面的趋势。皇帝看着那步棋,缓道:“万河商帮,朕记得,每年都献几箱丝绸。”他指了指李添亦的衣裳:“生意做得大啊。”
执棋的手顿了一下,李添亦道:“父皇明察,正是。”
生意很大,且年年有门路向陛下进献珍宝美物,意思是背后有人。生意大不大不是要紧事,人位子高不高才是要深究的。
皇帝又落一子,攻势不减:“查案便查案,要快,要准。”
“但下棋,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棋子本身是黑是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放在哪里,能起到什么作用。”
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落在李添亦脸上:“朕不希望看到,有人借着一颗棋子,把整个棋盘都掀了。”
又落下一枚黑子,方才以为即将扭转的局势已不知何时被拉了回来,白子陷入死局。皇帝捡回被包围的白棋:“还得练啊,再来。”
殿内寂静,香炉青烟直升,在接近殿顶时悄然散开。
与平京不同,扬州城的春日,是被雨水和花香浸润透的。傅茵在陶信璋安排的小院里住了两日。
院子不大,粉墙黛瓦,天井种着一株石榴,虬枝舒展,吐出嫩红的新芽。
那日陶信璋提及京城将派人来查案,傅茵只道他们查他们的,她行得正坐得直。陶信璋便未再多言,只让她安心住下。
既决定留下,便需有个稳妥的称呼。
傅茵想了想,对陶信璋说:“我既投奔你来,不若就姓陶吧,也省得麻烦。”她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拟了个名字:陶桐。
诗经有云,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椅即山桐子,又名水冬青,其性坚韧,其果殷红,经冬不凋。
少女莹润的脸庞透出好看的红,那双眸子清亮,陶信璋心头一跳,赶紧垂下眼:“不太妥,我于此做官,族谱官牒皆有记录,凭空多出一位亲姊妹恐惹人疑窦。”
他看着窗外一株新柳,“便姓柳吧,也合这扬州春色。”
他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柳桐
陶信璋待她极好,衣食住行皆安排得周到妥帖,却又始终保持分寸。
书房里的书随她取阅,院门从不限制她出入,平时他公务在身,也并不多打扰。
这份尊重让傅茵感到很安心,比那个专横跋扈,动辄将她圈禁起来的坏东西不知好了多少倍。
陶信璋身边有个书童名叫陶安,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性子跳脱爽利,是傅茵在京中时就认识的旧人。去岁陶信璋赴任扬州,他也跟着来了。
见到傅茵,陶安眼睛瞪得溜圆,到底没敢喊出旧日称呼,只挠着头,规规矩矩叫了声“柳娘子”。
傅茵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莞尔。
照料这处小院的是一对老仆夫妇,男人负责采买洒扫,妇人则帮着浆洗衣物和料理膳食。
仆妇姓赵,人们都唤她赵妈妈,赵妈妈第一次见到傅茵时很是好奇。
这位突然出现的表小姐生得是极好的,眉黛唇朱,肌肤细腻得能掐出水,通身气派倒比扬州城里那些有名的闺秀还要矜贵几分。
赵妈妈心里琢磨着,这位表小姐怕是来历不凡,多半是家里遭了变故,才来投奔自家郎君的。
偏偏她待人接物又没什么架子,眼神清亮亮的,一声声妈妈叫得人心里甜滋滋。
她得了陶信璋的严令,不敢多问,只小心伺候着,恭敬地唤她表小姐。
住了两日,傅茵觉着身上那股舟车劳顿的酸软劲儿总算缓了过来。
朝廷现在的意思是:萆乌部通过万河商帮,向傅荣铮个人汇入了二十七万两白银。账目清晰,路径明确,经手人员和往来文书一应俱全,甚至万河商帮的人也供认不讳。
似乎铁证如山。
两条线,萆乌汇给万河商帮,万河商帮再转给傅荣铮。
如果万河商帮在此事上说了谎,他们图什么?一个偌大的商帮,耗费二十七万白银巨资去构陷一位边关大将,这代价未免太过高昂,不合常理。
商贾重利,无利不起早,如此损人不利己的行径,背后若无更大的利益驱使实在难以解释。
如今阿耶已不在人世,后面那条“万河转交傅荣铮”的线,几乎成了死结,无从对证。
那么,前面那条“萆乌汇款给万河”的路径呢?
萆乌与万河商帮之间难道就不能是正常商货往来吗,西域盛产皮毛、骏马、玉石,中原则有茶叶、丝绸、瓷器,双方商帮进行大宗交易,银钱往来实属寻常。
那二十七万两,如果本就是一笔合乎情理的货款呢。可如果是正常货款,为何会被曲解成通往阿耶的贿金。
思绪纷乱如麻。她远离朝堂,手中还无人无势,想要翻案难如登天。可若什么都不做,任由父兄背负叛国污名,她死不瞑目。
万河商帮扎根扬州,或许是目前她唯一能接触到的。
这日清晨,她用罢一碗熬得糯糯的粳米粥,对正在收拾碗筷的赵妈妈道:“赵妈妈,我今日想自己出门走走看看,可以吗?”
赵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露出慈和的笑意:“表小姐说的哪里话,您想去自然就去得了。只是扬州城大,街巷繁杂,您初来乍到可要仔细着些,最好让陶安那小子引路。”
想去便去了。这话平常,落在傅茵耳中,却激起一圈涟漪,她怔了片刻,才点头。
陶安得了陶信璋的吩咐,陪着傅茵主仆出门。
少年人精力旺盛得很,脸上带着笑:“表小姐,您想去哪儿逛逛,我们扬州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有湖,有园,还有好多热闹街市。”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往来的人流密稠,傅茵和青骊并肩走着:“扬州确实繁华,我前些日子乘船南下时,同船有位商行掌柜,扬州有名的商行不少吧。”
陶安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如数家珍:“那是自然,咱们扬州漕运发达,商贾云集,有名有号的商行多了去了。”
比如专做绸缎生意的锦绣阁,经营南北杂货的隆昌号,还有贩运漕粮的鼎丰行……他掰着手指,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
傅茵安静听着,待他话音稍顿,才提起:“我还听过一个叫万河的商帮,名字挺气派,是不是做得也挺大。”
陶安一拍手,有几分与有荣焉:“自然,那可是我们扬州数一数二的大商帮,运河上的货船,十艘有六艘挂着万河的旗号,气派得很!”
傅茵停下脚步,看向陶安,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听起来果然厉害,陶安,不如我们就去万河商行看看吧。”
陶安愣了一下,有些疑惑:“您是想置办些什么吗,他们那儿货物虽全,但多是些大宗买卖,或是极贵重的物件儿。”他打量着傅茵一身简单的布衣荆钗,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傅茵早已想好说辞:“不瞒你说,我寄居在此,一直想寻个机会对信璋哥哥聊表感激,方才听你说万河商帮如此有名,想必里面能寻到些别致不俗的礼物,我们去瞧瞧好不好。”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语气温软,言辞恳切。
陶安虽觉得去万河商帮选礼似乎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但见她一片诚心,又是为了自家郎君,还是点头应承下来。
三人便转道向东关街行去。
万河商帮极好寻找,根本无需仔细打听,只需沿着最宽阔繁华的街道走,便能看见一座门面极为恢宏的五开间大铺面。
黑漆金字的大匾额高悬门前,四个字铁画银钩。
朱漆大门敞开,隐约可见内里空间深邃,人影绰绰。傅茵站在街对面,望着那气派的门庭,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便是那卷入二十七万飞钱案,与西域萆乌部,与她父兄命运紧密相连的万河商帮。
如此稳固,如此堂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我们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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