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已经将近年关。大雪飞散数日不曾停歇,天色倾颓,将云层与大地的边缘乌蒙蒙连成一片,令人分外喘不过气。
宫中近日也十分肃整,往年的此刻正是张灯结彩的好日子,虽然与民间颇为不同,但只要进了腊月,宫里当差的就得好一顿忙活着。可是如今,贵妃闭门不出,皇帝整日坐在承辉殿中,面色凝重,拖出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私底下的人甚至隐隐觉得他出现了暴戾之相。
宁千情在吴宝儿面前说上了话,整个尚宫局上上下下谁都不敢给她脸色瞧。反而是她自己更乐意多做些事情,只有奔忙着,消息才会更快地传到她耳朵里。这些日子,宁千情毫无一丝懈怠,事无巨细地将桩桩件件处理好,心里却在掐着日子往后数。
她将手中的信纸放在火盆里烧成灰烬,窗子的把手上挂着一串红色璎珞,是几日前余亭重的信鸽捎来的。眼下春姮前脚被叫进承辉殿,吴宝儿后脚就带着两人,将她的住所收拾干净、又着人往她家中传了消息。
细碎的事情都被刀门涧已经打点好,宁千情也实打实地见识到,刀门涧的能力并非存在于捉刀人身上,而是渗透在所有意想不到的方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往往是这些细枝末节,才是事情的关键。
现如今,宫外传得沸沸扬扬。文王之事,从不忠君到意图谋反,一桩桩一件件描画得有模有样。另外,乌伦国太子多骨伦突发疾病,让南蛮异动稍有缓和,但挑衅边土百姓之事仍在继续。多骨伦的病是轻是重还不好说,但没了他,乌伦国还有三位皇子虎视眈眈,一个太子倒了,并不影响大局。
只是,这件事牵扯的问题,不在于乌伦,而在于多骨伦生病一事是由滇州首先传开的,并且刚好在说文王不忠的那个时间点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意在提醒皇帝,万收清于滇州和南蛮的重要性,但也与无形之中将万收清往死亡边缘推了一把。
若是真,那么更能坐实内外勾结的可能性极大,若是假,那么文王更加无用,只能得到厌弃之果。隐隐的危机感充斥着朝廷。边关武将一连串地往宫里递了好几趟折子,全都被万无昼摔在地上,这下连赵方都摸不清头脑。
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百官纷纷猜测,不论是大骊朝还是乌伦国,此刻的和缓更像是暴雨前的风平浪静。
万无昼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决策失误。冰释前嫌,怎么可能?忠心者,要么就是命脉被紧紧捏着,要么就是能力不足、效忠以作倚仗。
文王这步棋无论如何算是毁了。万无昼阴沉着眸子,纵笔一挥,再次将文王放出京城,外任含州知府。又将余亭重擢为滇州经略副使,收归朝廷。
三日后,文王万收清在出京路途中遭人刺杀身亡。刺客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声称文王入京声势浩大,为求排场拔了他家三亩地的果树,又将良田当做道路,使得钱粮尽失,连老母亲都被活生生气死。
此言一出,周边百姓也纷纷呼应,说文王无状、伪君子、草菅人命……
众人都在看文王的笑话,加上民间百姓纷纷声讨,万无昼从善如流,只让凶手抵了命,就再也没有追究。
这样的处理方式也让权臣们惊了一惊,毕竟是亲王受了暗害,如此轻拿轻放,难保不在朝中掀起一道隐秘的旋涡。
宁千情从一开始就知道,整件事都是刀门涧所为。那日春姮抖抖索索地走进承辉殿,再出来就成了冰冷的尸身。吴宝儿心中虽然慌张,奈何她早被宁千情旁敲侧击过,自己家人的性命就掐在余亭重的手中,只能倒戈在宁千情这边。
经此一事,她也不是没有捞到好处。抛开刀门涧一贯的手段,宁千情着人将吴宝儿即将启蒙的弟妹送去了个好学堂,鸡鸭鱼肉借着年节的日子全部送进了她老家。
吴宝儿是皇上跟前的女官不假,但家中没有适龄的男丁,唯独年迈的父母和一双弟妹,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宁千情如此行动,着实令人有了安慰。
这边宁千情稳如泰山,那边的余亭重已经顶替了文王的位置。他近来受召入宫,却从未在承辉殿中看到宁千情的身影。
经文王一事,万无昼脑子里的弦早就绷得死紧,甚至有意向不等过了年关,就要往南蛮出兵。在余亭重看来,自然是越早出兵越好,但这也代表他会随军去往南蛮,连带着缓释苍山绿的药丸,一并离开京城,离开宁千情身边。
即便他相信宁千情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心底的空落感还是让余亭重隐隐不安。站在宫门口,看着两边耸立的红墙,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腰间悬挂的红色璎珞。
这是之前元禾下山从集市上发现的,共有一对,每个上面都缀着一枚月牙般的白色猫眼石,下方用贝壳做成祥云铺散在月亮下方。
元禾觉得像冻云驹和月明驹,买回来给余亭重看。余亭重看着两枚红缨,心念沉了沉,就这样找了个布袋兜在信鸽身上,将其中一枚送去了宁千情那,自己则将另一枚悬在了身边。
他松了璎珞,拂开衣袖,拔歩向前。心中事归心中事,孰轻孰重余亭重自是知晓,目光中只有片刻的寥落,随后一并扫落,又恢复了那副成算在心的随性神情。
承辉殿中。万无昼搓着翡翠珠子,斜倚在椅上,赵方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侧。见到门口女人的身影,眯着眼招了招手。
吴宝儿小心谨慎地进了殿,先依照往日那样回禀了许多宁千情的近况,回禀完毕,却不见万无昼让她退下。她悄悄抬眼观察皇帝的脸色,静默了半晌,满屋全是翡翠碰撞的清脆声,吴宝儿心中好像被这些声音勒紧了,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说:“不知……陛下还有何事。”
“文王一事,你们也都听说了。”万无昼横着眼,看向地上跪着的女人。言出于下者,广为百民之意也。万无昼自登基以来,常有从下人口中探听消息的习惯,就算是乱说也不会得到怪罪。
因此,此言一出,吴宝儿顿时明白了圣意。她两手绞着,低垂着头应是,随后再次说道:“臣以为,攻打南蛮宜快不宜迟。里面诸多牵扯都有威胁,宁典簿和外面那位世子爷,到现在都有联系,若是推迟了时间,恐怕会节外生枝。”
她说完,又向怀里掏去,手中赫然是那枚浮云坠月的璎珞。
赵方站在一旁,先看了一眼万无昼的表情,随后将红缨呈上去,交由万无昼定夺。
“但,私下也有人怕,还没到年关,此时打仗只怕会使百姓不安。”吴宝儿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一句说完再也没提其他。
万无昼将穗子摊开在手上,细细端详,忽然狠劲向地上一掷,猫眼石和贝壳砸在砖上碎成几片,乱糟糟地与红线缠绕在一起。他这番举动把吴宝儿委实吓了一跳,不经意地扫过圣容,只见那张面孔上浮起一层森然的冷笑。
“朕这个小侄儿,是什么都想和朕抢。”
赵方见万无昼情绪不对,给吴宝儿使眼色让她退出殿外,自己则慌不迭地凑到人身边给他顺气:“凭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世子,怎么可能和陛下您比。好在吴宝儿能看着宁大小姐,有了这个人,您攥着他们二人的所有行踪,余亭重就是想翻天也翻不出去。”
万无昼的眼神掠过那堆稀碎的璎珞,将翡翠放在桌上:“连承辉殿司簿都知道余亭重难保不是下一个万收清。朕还有哪里不能忌惮他。”
“这两人的区别还算是有,文王爷身后自有靠山,而余亭重只能攀附着宁家大小姐才能苟活。这等将功名利禄尽收眼底的贪婪之人,如何与您相提并论,对待宁大小姐也自然不是真心的。”
万无昼的意思全借赵方之口说了出来,心中自是消了不少的气,他两指捻起翡翠串子,抬了抬:“将这个送去给千情。”
赵方暗舒一口气,喜笑颜开地接过串子,往后退行两步,不忘溜须拍马一番:“宁大小姐定会喜不自胜,您召了余亭重那厮入殿,此刻就别与那人一般计较了。”
主仆二人谁都没提地上的猫眼石碎片,就那样明晃晃地散落在地上。
吴宝儿好不容易从承辉殿出来,背脊的冷汗都要顺着淌下来。她拐过宫门拐角,恰好与余亭重碰上。
“世子爷。”
目光相接了片刻,吴宝儿这才由衷地感到如释重负,匆匆忙忙地往女官住所走去。
万千思绪划过脑海,余亭重沉着脸,向承辉殿跨去。然而他刚一进去,地上那串碎了的璎珞就如一尾红鱼在挣扎中甩起的凛冽冰晶,刺痛了他的双眼。
只消一眼,他再也没看向那处,镇定自若地行礼:“不知陛下叫臣来,是有何事。”
祝大家龙年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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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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