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趟着泥水行驶在街巷小径上,最后停在一处隐蔽幽静的院子前。
徐凤撑伞扶楚雩走下马车,四周寂寥无声,雨水沿着湖蓝的伞盖淌下,坠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院中曲径通幽,建筑小巧雅致,一条长廊贯通南北,两侧是垂檐藤萝。枝枝蔓蔓上丛生的紫色牵牛在雨中沾满水珠,显得娇嫩异常。
楚雩绕过长廊朝西走。不远处是一片寂静的庭中湖,盛夏已过,湖中的莲花都开败了。湖心是一座小亭,亭顶四角翘起,在风漼雨打中立得安稳。
“韩大人那边有消息了吗?”楚雩牵起岸边的船绳说。
徐凤为他挡住雨,说:“回禀殿下,韩大人说,他虽答应了替您牵这个线,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生那边能不能来,他也不敢保证。”
楚雩低了低眸,说:“知道了。我先去时雨亭上,你带余下的人去门外候着,先生到的时候,直接迎进来,不必提前来告知我。”
徐凤点头称是,回身领着几名小厮朝院门外走去。
楚雩跳上船,执桨划船前行到达时雨亭之上。亭中静谧无声,他引燃炉火,架上一口小锅。
雨水未曾停下,锅里的水逐渐沸腾,泛出滚烫的热气。楚雩将热水倾倒入石桌上的紫砂壶中,两手十指搭桥,无声坐在亭上听雨声瑟瑟。
“茶水都凉了,太子殿下还想继续等吗?”
楚雩缓缓撑开眼皮,不知不觉间,他竟已经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翁老。”
看清说话人的模样,楚雩脸上笑意微露:“先生既未说今日不来,定然是有心想给晚辈等您的机会。”
翁无涯却不笑,眼中神色淡漠,俯身行了礼,说:“您是储君,我是朝臣,君臣不论长幼,只论尊卑。殿下不必用敬称,便是用朝中人惯用的‘愚翁’相称,也比‘先生’二字更让老臣承受得起些。”
“无知无眼的人才会说您是愚翁。”楚雩说,“您与太傅曾同朝共事,本宫唤您一声先生确属应当。何况您是两朝元老,倘若不是当初自愿退居三品大理寺卿,如今高坐相位的人又如何能轮到杜知衡呢?”
翁无涯神色微变,站直身道:“殿下此番找我前来,难道只是为了与我谈论偃朝相位归谁吗?”
楚雩眸中不荡涟漪,内里却像有波澜汹涌:“先生请坐。
翁无涯坐定,凝视着对面青衣鹤氅的少年。他自嘲地想,来之前自己竟以为能从面前人的手中全身而退。可他早该明白,这位传言中温文贤德的东宫之主敢把会面之地设在此院此亭,必定早就将他视为笼中之物,拿捏得妥妥当当。
“先生有几年没上过朝了?”楚雩重新温上水,不轻不重地问道,“没算错的话,到今年除夕,该是有十二年了。”
“殿下不过才加冠,倒是很清楚老臣的陈年旧事。”翁无涯说,“的的确确有十二年了。”
楚雩的手指抚过石桌纹路,捻了捻指腹上的一层薄灰,说:“先生说巧不巧,离锦衣卫被废,也恰恰有十二年了。”
翁无涯瞳中震颤。
是啊,整整十二年了。
彼时新帝不过登基三年,就毫无留情地撤了锦衣卫所,少数官阶的人并入三法司衙门为官,余下的人尽数披甲上阵充作莫末等兵役。
当真是九五之尊,杀伐果决。
翁无涯道:“臣当初不过是自觉年事已高,难当大任,在大理寺踏踏实实断自己的案子就好。那些朝中大事,谁结党营私,谁贪赃枉法,其中的对错黑白,臣断不来,也不需要臣来断。锦衣卫被撤是陛下的旨意,与臣离朝之事并无关系。”
楚雩含笑看着他,说:“先生不用紧张,本宫也只是有感而发。”
炉上的水开了,楚雩沏了两壶热茶,亲手奉给翁无涯。
“雨天饮上一杯热茶,最能祛湿气。”茶水入喉,楚雩道,“先生怎么不饮?”
翁无涯并未低头,迟缓地握住杯壁,将茶水举到唇边。
“这座亭子名叫时雨亭。”楚雩望着亭外的雨帘,若有所思地说道,“时雨所以澍生万物①。先生正是因为这个,才给义子取名为林澍的吧?”
紫砂茶具落地,热水四溅,茶叶翻飞。
翁无涯倏然从石桌前站起,两手撑住桌沿,整个人抖如糠筛。
翁无涯苦笑道:“殿下,您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请直言吧。”
楚雩抬手请他坐下,说:“本宫的确有些事情想询问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本宫的祖父,也就是前朝的煦明帝,在您的力谏下设立了锦衣卫所。”楚雩一字一句道,“只用了不到十年,锦衣卫就成了这皇城中比禁军还令人胆寒的存在,侦查暗访,督查审讯,典诏狱,无所不能。”
“您为让锦衣卫在朝中站稳脚跟,甚至不惜结交江湖上有‘铁手冥刀’之称的林家,还收了林氏之子为义子,从小将其作为锦衣卫所的接班人培养。只可惜,您主张设锦衣卫所的初衷是好,但其中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最终将您的心血毁于一旦。”
楚雩缓缓向前倾身,说:“没能看着锦衣卫荣盛至今,很遗憾吧,翁老?”
翁无涯紧闭双目道:“当年我儿林澍被前朝太子构陷,不得已用最惨烈的手段保住了锦衣卫所。为了不让我儿白白身死,我倾尽毕生心血扶持宬王殿下,终于保殿下登上帝位。我本以为惩治废太子之后,锦衣亲军便能长盛不衰,可圣心终究难测,陛下疑心锦衣卫竟只一夕之间。果然,这世上能万寿无疆的,只有龙椅上的一人,只有陛下手中的巍巍皇权一物!”
“锦衣卫倾覆,我无颜去地下见我儿,更无颜继续苟且在朝堂之上。也只有握紧那惊堂木,把案子一桩一件地亲审,我才能对得起澍儿黄泉之下的冤魂。”
楚雩站起身走到亭边,伸出掌心,让飘落的雨水坠落其中。
“先生即便这些年不在朝中,关于朝中的传闻也该听了不少。”
他收回手说:“对风头刚过的武举,先生怎么看?”
翁无涯不知楚雩为何改变了话头,心头麻乱还未平定,只能着实说道:“历来文臣科举,武官世袭,突然推行武举,朝中武将必然不满。”
“是啊。”楚雩说,“武将世家中,往往整个家族戍守边关,举家拿性命保住偃朝安稳,如今却连袭爵的权利都要有人来分一杯羹,怎么会甘心。”
“但武将不满,文臣却高兴。这么多年,即便是朝丞之子都要亲历科举才能入朝为官。其中的艰辛不易,只有读书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他们眼看着庸碌无能的武将后辈凭着世袭进入朝廷,而自家儿子辛苦读书十年,却仍只能甘居人后。文臣日盼夜盼,巴不得有一天文武两职能有同样的评定标准。而如今,这个机会终于到了。”
翁无涯平复心绪,说:“所以即便这次武举的选拔方式尚有诸多不合理,选出的人未必真有本事,文臣也会尽力保住这场武举的结果。更有甚者……”
他顿了顿,说:“就算查出这次武举中有人动了什么手脚,文臣也会联起手来压制住消息,力保第一次武举得个满堂彩,以便陛下觉得武举是民心所向。如此一来,明年、后年,乃至往后的每一年,武举都会成为正统的选拔规则。到时,武官世袭便名存实亡,文臣子嗣也不会苦读多年仍低人一等。”
楚雩走回他身旁,沉声道:“正是有人预料到这一点,才会明目张胆地徇私舞弊,保无能之人拿下状元之名。”
翁无涯提了一口气,说:“臣也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此人连藏都不愿藏,竟然公然觊觎头榜。”
“如今武举已经结束,这位武状元萧戾的大名已经风云整个定安城。”楚雩说,“他出身低微,很多平民百姓因此备受鼓舞,想要以他为榜样建一番功业。这时再说他是舞弊上位,百姓难免揣测是朝廷轻贱平民,恶意打压没有世家身份的举子。”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百姓想要看到的,就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楚雩俯下身子,在翁无涯耳边低语:“所以,即便这位头榜陷害了本宫至亲至爱之人,夺了本该属于其他人的位子,本宫如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努力尽数付之东流,平白受苦受难。”
“本宫的这份歉疚和遗憾,先生想必也曾感同身受。”楚雩的声音如同梦呓,“可先生忍得下一口气,本宫却忍不得。萧戾能站着进朝廷,不一定就能站着走出去。本宫今天急迫地约见先生,正是想让先生重返朝廷,为本宫了结了他。”
“殿下,臣只断案,不杀人。”翁无涯尽力保持清醒,“臣即便回了朝廷,也只是一个三品官员,虽能在议政上有所参与,可臣说话的分量还比不过殿下重。您让臣为您做事,还不如您亲自做来得痛快。”
楚雩轻笑道:“先生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最大的弊病是什么吗?是疑心。越是亲近之人,越会被他严加猜忌。本宫去说武举之事有诈,陛下倒会疑心是我想安插党羽入朝廷不成反咬一口。萧戾不但除不了,说不定还会被加以重用。毕竟在陛下眼里,自己的亲儿子,才是最容易谋逆的那个。”
翁无涯沉默不语。
楚雩继续说:“本宫希望先生回到朝廷,不只是因为想解决掉萧戾和他背后的人这么简单。如今朝中文武对立,水火不容。这个朝廷从根上就烂了。只有出现一个独立于两派之外的人从中调和,才能扭转现在的局面,挖掉溃烂的根,重栽一棵新树。”
“本宫需要先生同我一道栽这棵树。”
楚雩抬起眼眸,视线穿过雨幕,整片湖中仿佛只剩雨水打落湖面的细微声响。
“本宫需要您整顿武举规则,力求章程明晰,行之有效,择出真正有能力之人。只要先生能做到,来日本宫登上帝位,必定为您新建一个比肩锦衣卫的机构,为林指挥使正名,让您与本宫一样,再不用为至亲之人愧疚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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