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举是在潇潇秋雨中结束的。仓促,匆忙,像极了遇了雨急着收东西的街摊。
东宫的掌事宫女福姬撑伞走在**的青石板上。地上的坑洼里蓄着积水,她索性踩在水坑里,任凭雨水打湿红鞋。
绕过三道宫墙,福姬收了伞,碎步走进太医院。
“今日是邹太医当值吗?”
邹豫正点记着宫中的药材,闻声转过头,见是东宫的人,忙迎上来道:“我便是。可是太子殿下遣你过来的?”
“是。”福姬说,“殿下请邹太医快些到东宫去,他有急事找您。”
天气越发凉了,邹豫想,定是太子的剑伤复又发作,这才着急派人前来。
邹豫说:“莫急,我这就过去。”
说着拿过药箱提上,对福姬伸了伸手。
福姬不动。邹豫皱了皱眉,说:“你不是来带路的?”
福姬弯腰道:“殿下还有其他事情交与我,烦请邹太医自行前去。”
邹豫没有生疑,把药箱背到肩上,匆匆和福姬说声告辞,先行出了太医院。
药格里的香气混合弥漫,在阴雨天的潮湿中更显浓重。
室内寂静无声。福姬警觉地看了眼窗外,疾步走到案前,目光快速扫过桌上的一摞摞记录取药的单子。
须臾,她眼前一亮,从左数第二摞中抽出一份合页册子,麻利地翻到其中一页,抬手将其撕下揣入怀中。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楹上,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
徐凤走进偏殿厨房。炉上的水壶冒着滚滚热气,灶台下的小宫女如意却枕着胳膊睡得正酣。
“小丫头年岁轻轻,怎的偷懒偷得这么信手拈来?”徐凤嗔怪了一声,扬手弹在如意脑门上,“起了。”
如意梦中感到脑仁吃痛,揉着眼睛说:“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咦,徐公公?”
徐凤朝炉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意一瞧,慌忙跳起来:“哎呀哎呀,看奴婢这记性,怎么忘了壶里还烧着水?”
她笨手笨脚地把水壶拿下来,吹吹烫到的手指,说:“徐公公,你是来取水的吧?奴婢帮你送过去?”
“不用了。”徐凤说,“你刚从太医院回来,就先在后厨这歇会吧。但有一点,你可别再把锅底给我烧糊了。”
如意挠头说:“知道了,奴婢也不知道怎的,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徐公公没有答话,唤另一个小太监提了水壶走出厨房。
送走徐凤,如意讪讪地坐回板凳上,想起徐公公刚才留下的话,有些懵懵地撅起嘴巴:“刚从太医院回来?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去了太医院……”
***
暖阁的窗子开得很小,雨声零零,外面天意正寒,屋内却很暖和。
“公子双眼暴盲,两耳失聪,极有可能是武举中劳累过度的缘故。这在往年的武举中确实也屡见不鲜。”邹豫收回切脉的手,说,“但臣刚刚检查了公子的眼睛,失明绝非因为外力,而是内毒所致。”
“是什么样的毒?”楚雩说,“有哪些途径可以下此毒?”
邹豫说:“饮食,粉末,借伤口下毒,都能做到。”
楚雩面色甚冷,让人觉察不到他此时的心中所想。
“先为他诊治吧。”楚雩说
邹豫拿热水烫过银针,俯首说:“针灸痛如钻心,公子须得忍着些。如果实在不行,可以嘴里咬上块东西,小心不要伤了嗓舌。”
棠槿坐在一张翠木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深灰鹤氅,双眼用白色锦缎蒙住,半低头不发一语。
楚雩的手搭在凭几上,缓缓说:“不用了,邹太医。你医术稳妥,该怎么医治,就怎么医治。”
邹豫沉重地吐了口气,拔出银针,瞧准棠槿眼部的穴位扎下。
棠槿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待邹豫松开捻动的银针,她又无声无息地摊开手,像是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邹豫在她眼睛周围扎下六根银针,继而走到轮椅后,取针按入她后颈。
楚雩眼见那根针下去的同时,棠槿深吸一口气,小腿微微抖动。
“抓着我。”楚雩在棠槿的掌心写道,“难受的话,让我知道。”
棠槿白色绸缎下的眼睫颤了颤,说:“我没事。”
银针依次朝她的后颈穴位落下,每一针都如蚁噬骨,痛入深髓。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邹豫用袖口抹去额头上的汗,说:“殿下,此针有逼毒出骨的功效,待毒血除净,公子理应能恢复视听。”
楚雩说:“邹太医辛苦,徐凤,带邹太医先去偏殿歇息。”
于是邹豫便在徐凤的携领下离了暖阁。
棠槿感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流过,抬手沾了沾,粘稠温热——是血。
“我要盲了吗,殿下?”棠槿的声音鲜少这样轻柔,然而每个字都戳在楚雩的心上,让他痛彻心扉。
楚雩感到自己的眼皮剧烈跳动,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闷得无法喘|息。
他的脑海里涌现出那个与棠槿初见的春日,鹿台山遭逢的变故,还有镇国公意外殉国的那个雨夜。
如果……他想,如果不是他坚持要她入宫来,会不会她就不用遭受这些?
或者,倘若他当初直接宣读那封赐婚她与杜斐的圣旨,会不会,她要过得比现在幸福安定得多。
楚雩半蹲下身,泛滥的痛苦如同无底的深渊,让他脑中昏聩。
他逮住棠槿的手握住,沙哑着说道:“棠槿,我后悔了,你知道吗?”
棠槿起先挣脱,忽又感到耳边有嗡嗡的说话声,却听不清那话到底是什么:“什么?”
“当初父皇写了两封圣旨,他说,若你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女子,便……赐婚于你与杜斐。”
“那天你穿着裙装走上正堂,足以骗过所有人,包括我。”楚雩说,“是我违抗了皇命,阿槿,是我非要让你冒着千难万险入山斩妖。我自作多情,以为你宁愿身赴险境,也不会愿意被天家指婚,嫁为人妇。”
“可我引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却害你落得这般下场。”
“如果那天宣读的是另一封圣旨,或许……你就不用承受这些。”
他一遍遍紧攥棠槿的手,确认似的,仿佛生怕她下一刻就在眼前消匿不见。
“可是,阿槿,我不想你嫁给别人。”
“因为你天生就不该属于任何人,你只该属于你自己,还因为……我喜欢你。”
楚雩伏在她身前,卑微而虔诚,如同向神明祝祷。
“所以,即便那时那刻我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我还是要那样做。但我不会再陪你一同入山斩妖,我会请求你嫁与我,江山为聘,山河作礼,我要让你做这东宫中唯一的太子妃。”
楚雩眼中有隐隐泪光,却在昏黄的烛光中敛下去,以比眼泪坚毅百倍的目光凝视着她:“棠槿,你入宫至今,屡遭磨难陷害。来日真的走上朝堂,还会有更多明枪暗箭。”
“我知道你不怕苦,不怕难,甚至不怕死。我知道你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旁人来照顾。可我还是要为你挡一挡乱臣的剑,敌人的刀,溅来的血。天光大亮之时,你继续走你的路,身后千军万马,全都交给我。”
秋雨绵绵,在暖阁的窗上结成碎玉般的细珠。
楚雩的手覆上那张蒙着绸缎的脸,轻轻揩去眼角的一抹血痕。
“所有害你之人,都将变成这皇城脚下的一抔土,一粒沙。你会踏着脚下的黄土向前,取下属于你的剑,坐到你该坐的位上。”
***
一个时辰之后,邹豫为棠槿取下银针,开过两副内服外敷的药,嘱咐说:“公子这些天都需好生静养,切勿见强光明火,居室也要尽量安静才好。”
楚雩一一记下,遣小太监送他出宫。
殿外雨脚不绝,坐在殿中,耳边也能听到雨水穿林的沙沙声响。
“福姬,你改日调几个手脚安静的侍女来暖阁服侍,看管好公子的起居饮食。”楚雩点燃案上的烛火说道。
福姬站立在侧,弯膝回道:“是。”
说完,她便朝殿外走去,一双白鞋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楚雩看着她的脚下,蹙起眉头。
“徐凤。”待她走后,楚雩开口问徐凤道,“福姬是什么时候入的东宫?”
徐凤:“回殿下,她原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去年太后老人家过寿辰,非要把福姬塞给您做通房。您没答应,只让奴才给她在宫里安排一个体面的活计做。奴才最开始让她掌管后厨,后来见她勤快得体,就提拔做了掌事。”
楚雩的手指扣在桌案上,沉声说:“她今天出宫了吗?”
徐凤一愣,有些不太确定地说:“请太医的事情奴才随口安排给一个名叫如意的婢女了,按理说其他人应是没有出去过。殿下,您是察觉到哪里不对?”
楚雩静坐不动,少许,开口说:“悄悄搜她的房间,看有没有双湿了的鞋。除此之外,派人暗中看着她,别让她靠近牧堇的房间,有什么异常马上报给我。”
吩咐完这些,楚雩看了看时辰,问道:“车马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已经在宫外候着殿下了。”
灯火阑珊,映得楚雩的脸在灯下晦暗不明。他起身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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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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