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盛帝于申时宣了刘承渊入宫。
养心殿外擎天柱龙凤盘旋,向铺就夕阳柔光的长廊里俯下细影。
孟洵刚从里头出来,着履空隙不禁发问:“陛下还未歇息,是在等谁么?”
“陛下在等大司马。”旁侧太监闻声忙应答,“咱家送光禄勋大人一程。”
孟洵时任光禄勋,听到‘司马’二字便已失了神。昨日断臂的禁军是他亲侄,刚得知消息时心里是万千愤懑,难不成这黎都的天下容忍刘姓子弟无法无天了?然往细了想便知其中利害。侄子心贪,收了贵妃娘娘的银子杀人灭口。只此一点,他连弹劾刘承渊的气力便泄了大半。
“不必送。”孟洵着好履,忙转身离去。
他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谁也不想开罪。
别让他碰到那活阎王才好。
“光禄勋大人。”懒洋洋的声音如同轰雷在身后炸开,吓得孟洵背上寒毛直立。
他心里发虚,扯出一抹极苍白的微笑,“见过司马大人。”
刘承渊素带遮眼,单束小冠,面前饰有极细的八宝玄色抹额,那身黑袍于夕阳下显得格外抢眼。
风吹竹叶落,云承金辉倾。
“光禄勋今日瞧着着实疲惫,是最近黎都不太平?” 刘承渊微笑道。
“人上了年纪难免,惹司马大人见怪了。”孟洵抱拳鞠躬。
“陛下可安好?”
“自然万安。”孟洵稍稍松了口气。
“光禄勋统领禁军,为陛下鞠躬尽瘁实为辛苦。”刘承渊的笑容在光辉下逐渐刺眼,“陛下心胸海纳百川,不过我眼里却容不得一点沙子。”
“司马大人....”孟洵咽了咽口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风轻轻带去。
养心殿门轻轻被推开,天光云影刹那尽数从门缝里泄入。
孟洵看着那高挑的背影,重重吐了口气。
* * *
养心殿内的龙涎香浓郁,龙纹玉屏在袅娜烟雾里愈发显得缥缈。
梧盛帝已过而立之年,眉宇间仍存着不容置疑的风华气魄。他身着玄色常服,在玉屏前置了一局棋盘。
“参见陛下。”
“允澈,客气话免了!快来陪朕下一局。”他微微抬袖,温柔使唤道。
殿内只点了几支蜡烛,光线明显比外头暗下许多。烛光轻轻摇曳,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刘承渊随手解下素带,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在灯火葳蕤里格外蛊惑。
“陛下体贴。”刘承渊走近些许,撩袍而坐,带起的风迷乱了橙红火焰。
梧盛帝注意到他右手上的包扎,不禁蹙了蹙眉。
刘承渊没有回避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何人伤你?”
刘承渊垂首望向症结处,闷笑一声:“无碍,被狗追着咬的。”
梧盛帝的表情陈杂,继续问道:“朕记得你驯养猛兽也有一套,什么品种的狗能凶过你圈养的白虎?”
“臣本要将其掐死,情急求生罢了。”
玉屏倒映的双人对坐,窗外偶有微风拂影。
“府上是否有再请大夫?”梧盛帝望了望近处那随风飘动的素带。
“不曾。”刘承渊观了会棋局,执子而下,“臣的眼疾,连宫里的冯御医都摇头,何必白费力气。”
梧盛帝抬眼看着他的脸。
他实在有一双好看的双眸,只是折煞在前些年的烽火狼烟里,从此见不得强光。
“天下杏林高手无数,朕以为你不会放弃。”梧盛帝收回目光,轻轻落了一子。
“多谢陛下关心,沉疴而已,不至于掣肘臣观人识局。”
“你通透便好,朕也能放宽心。”梧盛帝淡淡回道,随后话锋一转,“朕听闻,你把刺伤赵贵妃的贼人扣下了?”
“陛下可知那人是谁?”
“不知。”
刘承渊听罢,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
“那人是怜花。”
“怜花?就是那个抚琴的官伶?”梧盛帝眉心一蹙,“她弹的那首《残花吟》可是绝妙,怎地想着害人?”
“臣看见她的随身之物,出于夜国形制,怀疑她是奸细。”刘承渊语气波澜不惊,“陛下,您的棋下偏了。”
“是允澈的棋技出神入化。”梧盛帝微微一笑,“奸细之罪不容玩笑,可审出什么来了?”
“目前断不明。”
“那便是莫须有了,连允澈都审不出来的东西,自然虚妄。”梧盛帝觉着口干,执茶盏而呡,“朕看她与赵贵妃并无来往,何至于....”
“不急。”刘承渊看他饮尽茶盏,欲为其盈续,却被玄袍轻轻挡下,“几日后见分晓。”
“你我私下,没有君臣之别。”梧盛帝收袖,轻声道,“你外出征战功勋显赫,救朕于水火。而皇室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父母。”语尽,他竟一时情绪激涌,捂袖咳嗽起来。
“臣的父母为国捐躯,何来‘对不起’一说?刘家受不起。”
“朕曾听太傅讲史,昔日梁州中转的粮仓出了问题,将士们死得冤屈啊。”梧盛帝缓了心绪,语气竟有些哽咽。
刘氏当家征战在外,战功无数。刘家军是万中挑一的精锐,作战门数诡谲,令敌人难以捉摸,配上布阵之术,威名响彻四海。然这样的军队始终姓“刘”,犯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禁忌。
刘承渊是在两岁之时进的宫。
天真烂漫的孩童成了权力制衡品,被皇宫这个无形枷锁牢牢困住手脚。很多人向往皇城,向往富贵锦绣,可年幼的刘承渊却觉得一切陌生。他好像一只挣扎啼鸣的幼兽,被人断了手脚,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舔舐没有父母的伤口。
所有一切稳的都是世家与皇帝之心。
转折点是十一年前的蕲州之战。梁州转运到蕲州的粮食出了问题,把战场变成了刘家军的地狱。战士们饿了几天仍然冲锋陷阵,还未看得清刀光剑影便身首异处。
此战惨败,刘氏当家以身殉国。
传奇落幕。
永武帝失去忌惮,以抚慰之名把八岁的刘承渊送了回去。
当时刘家老将军尚在,抱着孙子的双眼盈满泪光。
刘承渊收回心绪,抬首看向梧盛帝:“陛下不必试探臣,臣跪刘家祠堂,认父母之道。陛下是仁明之君,臣必尽心辅之。”
梧盛帝轻轻吐了一口气。
摇曳的烛火明灭不清。
“允澈,朕输了。”半晌,玉制棋篓里响起了清脆的响声。
“陛下今日心绪不宁。”
梧盛帝没有答话,又沏了盏茶。
微风过,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
养心殿东侧对着菩提山,山峦绵延不尽,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敛去云里光辉。近处载有几棵梅树,枝头赫然留有一处红艳,昭示宫里的无限芳华。
底下宫人来往,轻微的动静惊起枝头鸟儿,它展翅高飞,抖落了最后那一处红艳。
“允澈,春天到了。”梧盛帝没有收回目光,轻声说道。
三月春意生,残冬寒梅尽。
* * *
刘氏府邸的西侧有一条涓涓小溪,溪水贪婪地吸取夕阳给大地的馈赠;水面上金光潋滟,满怀柔情,从指尖缓缓泄去。
秦枕霜狼狈地抱着那染尽污秽的青色衣袍,在溪边毫无章法地搓洗着。
“府上的闲人都死了。”来自混沌的话语萦绕脑中。
“我看你也命不久矣了。”秦枕霜轻声吐字,眉宇间戾气顿生。
“姑娘,当心些。”
秦枕霜往旁侧一望,原是白日为她领路的仆人。
她收敛不满,扯出一抹善意的笑:“能帮大人做些事是我的福气。”
那仆人生得瘦,脸上骨骼清晰。
“姑娘不怕大人?”
“怕...”秦枕霜的双手染上红晕,好似一副盛着赤色的玉器,“府里头谁不怕他?”
仆人静静望着她的动作,随后默默起身。
蓦地,戾风顿起,在汩汩水声里显得如此张扬跋扈。
秦枕霜看都没有看一眼,在电光火石之间单单抬右手,狠狠拑住仆人细瘦的手腕。
他虽生得瘦,劲儿却大得非常。
“你...你是练家子!”仆人咬牙,却拗不过她的气力,小刀在手里难以施展。
秦枕霜侧过脸,表情冷若冰霜,哪见得方才的春风和熙:“找死。”
淬毒话语如同蚁虫爬上他的筋骨。
“你如何得知!”仆人竟生了些惧意。
“府里头侍奉的人皆埋首做事,量给了十个胆子也不敢过问家主。”秦枕霜勾唇,绽放出明媚的笑意,在刀锋寒光里瘆人无比,“你今日一直在观察我,我自然要装得像些。”
随后,恐惧漫上少女的面庞,“救命啊!快来人!”
惊恐的声音惊起休憩之鸟,带下萧萧落叶。
刘承渊走前让归隐看人,毕竟不关家主安危,他便在远处的树上打起了小盹,此刻听到动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飞速翻树奔来。
秦枕霜闻得动静,松开仆人的手腕,右手往那刀锋上一抹,血花四溅,上好的玉器刹那生了裂痕。
归隐大力掌住仆人左肩,狠狠往后一摔,沙尘飞扬,地下的人闷哼一声,吐出满口鲜血。
“舌头割了,送去刑讯。”他冷冷的声音落尽,身后几人快速拑住仆人押去。
归隐抬首看向红着眼睛的少女,心里莫名刺痛,忙声说,“府里伤药皆在大人的长乐居,我替你去外头遣大夫。”
“不用...”秦枕霜极力掩住鼻中腥酸,“我得洗好这衣服,否则大人定然不快....你...帮我包扎一下便好....”
“多有得罪。”归隐往前几步,轻轻捧起她的右手,好似呵护一片易碎的玉瓷。
伤口不浅,却没有毒气。归隐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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