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残花吟(一)

刘承渊回府时圆月已升。

小溪前置上木架,青蟒衣袍平铺之上。那抹倩魂捧着一盏松香,衣裙中的锦绣芍药在柔光里荡漾。她好像是云里最虔诚的信徒,在万籁俱静里祈福祷告。

“大人....”归隐艰难地舔了舔唇,却被一记凌冽眼风逼回了后话。

“人是怎么进来的。”

“庞长烨来拜的时候,门前正好有一个小侍,可能已经.....取而代之。”归隐埋头,轻声回答。

“太后养了一条好狗,敢把爪牙伸进刘府。”

“那赵贵妃是太后娘家里的人...恐怕是要来灭口啊。”

刘承渊没有答话,看着少女的身影。

“退下。”

“属下自领二十棍。”归隐咽了咽口津,作揖退去。

刘承渊走近了些,玄色衣袍掀起一阵微风,却没有寒度。

“大人。”秦枕霜有意遮住右手,恭敬行礼。

她的面庞还带有泪痕,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

“伤心什么?”刘承渊的面上毫无表情,“你刺伤我的勇气尚在,何至于又哭哭啼啼。”

少女鼻头一酸,缓了几口气才慢慢回道:“我...我在宫里抚琴,若手废了...就没用了...会...会被逐出去的....”

“你也活不过几日。”

听罢,秦枕霜的双眸刹那又盈满水光:“我...我下午很用心地做事...大人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

“手拿出来。”刘承渊垂首看着她的袖子。

秦枕霜乖觉,慢慢抽出笼在里头的右手。纯白布帛里浸了血水,痕迹赫然。

刘承渊半晌没有言语。

她受了伤,仍俯首做事。

“你这般,手不废....”刘承渊眉心一蹙,又想到她方才的言语,把后头的话逼了回去。心里的矛盾轰然炸开,竟几欲咬到自己的舌头。

“过来上药。”树影在月色里婆娑,风柔柔拂过男子的衣袍,最后把这句轻微的言语带去。

刘承渊把少女带去了长乐居。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主居。屋里陈设简易,木檀药柜屹立于东侧,面前桌上置有一盏佛手,在安神香里静谧。

“柜里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二个。”刘承渊解下手中缠带。

秦枕霜微微点头,往前打开柜子,药香猛然扑鼻。

她小心地取出里头的白玉瓶,往男子身边挪去。

刘承渊手上的伤已然好转些许,失去了白日里的狰狞可怖,他顺手接过药瓶,往伤上洒去。

“自己来。”半晌,他把药瓶举起。

秦枕霜轻轻接过,冰冷的指尖与他的温暖相碰,吓得猛然缩回去。

“嗬...”刘承渊鼻里哼笑,“嫌弃我?”

“我..我不敢...”秦枕霜哆嗦地抱着药瓶。

刘承渊没有接话,脱去玄色外披,修长的身影倒映在沉静的古木之上。

少女见他没有反应,随即小心地解开自己的缠带。

血腥味忽地盈满居室。

“嘶——”药粉与浸了水的伤口接触,疼得她咬紧牙关。

“上完药就滚出去。”

“我...我该去哪....”少女声音细若游丝,“我...我不想回到那个黑黑的柴房屋..我会做噩梦...”

入宫她是乐坊一流的琴师,深谙乐章道义。娇俏琴魂惹得富贵子弟一掷千金,只为看那坐在云端的倩姿丽影如何抚就天间神音。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明白如何颦笑更为勾魂,如何言语更为怜人。

所以她释放诱饵的爪子收放自如。

“噩梦来源于平日惧怕,你怕什么?”刘承渊淡淡望着角落里的那抹素白。

然话一开口,他便有了悔意。

她无非怕死,世间大多人都怕死。这个字眼束缚不了他,所以觉得这样的问题寡然无味。

他从不做多余之事。

“在异国他乡做个孤魂野鬼。”秦枕霜的双眸变得黯淡,“我常常做梦...梦见死之后,爹娘都不认识我...”

“你爹娘在哪?”

“很早便死了。”

“兄弟姐妹何在?”

“兄长...也死了。”秦枕霜的呼吸渐渐有些紊乱。

她望着玉盏里的白烟冉冉升起,在长乐居里轻轻漾开。

兄长那日晚上点的**香也是这般模样。

“明珠...对不起....哥哥不能和你一起走...”秦风白的双手沾满泥泞,卖力地与其他家丁推着草车,车的底下装满货物。

秦枕霜中了**香,意识是混沌的,她躺在层层草席下,全身动弹不得。

“你不和我走...我...我不原谅...永远.....”秦枕霜咬牙,好不容易逼出这样的话来,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们扮成进入黎国行商的商户,可后方夜国巡兵的声音愈来愈近。

“蒋无痕做了一份黎国户册,够你在那安身立命。”秦风白极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明珠可以不原谅哥哥...但明珠一定要好好...好好地活....”

话淹没在尘埃里,他送开车,提高声音:“誓死保护小姐入城!”

黎国的关卡近了。

秦风白在寒风里扯出了一抹苍白的微笑,他抬头看向盈着圆月的夜空,零星闪烁,恰似父母明亮的双眸。

长剑出鞘,沙尘飞扬。

一队巡兵从草丛里陡然而现。

秦枕霜的视线渐渐模糊,只余练武而就的好耳力。

她听到兵戈碰撞的声音,听到鸟儿受惊长啸的声音......

慢慢地,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长乐居里最后一缕安魂香燃尽了,白气似乎成了虚妄,在空中慢慢铺平开来。

她刹那收束心绪,脸上却沾满濡湿。

她有意把自己伪装成人畜无害的软弱者,任人宰割的小白兔,毫无保留地剖开惨痛的伤口,只为博人怜惜。故作颤抖的话语,轻如鸿毛;可昔日的记忆何等沉重与鲜活,以至于撕裂了伤疤,任凭血气弥漫心口。

“你是会装的人,这次倒没有撒谎。”刘承渊看着少女布满泪水的脸,不咸不淡道。

秦枕霜轻轻低头,抬手拭去眼里的湿气,闷闷地问:“大人...没有怕的事情?”

“没有,我也从不做梦。”刘承渊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

刀山火海都走得,早已养成一骨傲气,正是如此,便迫使他在人前说了违心的话。

“不做梦的人,不会点安魂香。”她抬首,表情恢复如常,唯独留有泪痕,显得愈发怜人。

刘承渊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升起的无名郁火不知何因又熄灭下去。

“黎都妄揣我的人都成了白骨。”他卸下外袍,躲开她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想回去....好不好...”秦枕霜摩挲着裙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出去...”刘承渊的话语有些冷。

秦枕霜内里的戾气....

“自己搬张草席,再过来。”

内里的戾气消了。

“谢...谢大人...”她如获莫大的恩典,忙点头,便往外头的月光拥去。

刘承渊的眉心落在燃尽的香炉上,方才的慌乱在周遭静谧里掩尽。少女的话语一针见血,要是换在平常,他绝不会让剖得他心思的人安然活在黎都一日。

但她的自我剖白似乎成了一把锐利的刀,划开两人之间道不明的豁口。

午夜时分,梦里虎啸狼嚎,意识清明之时的背脊已布满细细薄汗。

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单独走了一条没有破晓的路,却也同样害怕沦为那个亲人不识的孤魂野鬼。是以本心矛盾,竟破天荒允个外人酣睡于居中一隅。

* * *

少女回来的时候又拿了些安魂香料,堆满玉盏。

那抹纤细的身影静静躺在床榻远处的草席上,烟气染花了她的眉眼。

“大人....”

“嗯。”

“您....”秦枕霜差些咬到自己的唇。

“将死之人我没有忌讳,有话便说。”

“您的眼睛....”

窗外的月色照亮檀木地板,枝叶在其中婆娑,风轻轻划过架上的遮眼素带,人的心绪也不禁随之浮动起来。

“战场上毒烟入目。”

少女没有想到他会答得如此利索,顿时没了后话。

刘承渊不再言语,若她有任何歹心,他会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可那小人儿的呼吸很快便平稳了。

安魂香肆意燃烧着,刘承渊收回目光,阖上双眼。

竟然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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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承霜
连载中秋月映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