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渊回府时圆月已升。
小溪前置上木架,青蟒衣袍平铺之上。那抹倩魂捧着一盏松香,衣裙中的锦绣芍药在柔光里荡漾。她好像是云里最虔诚的信徒,在万籁俱静里祈福祷告。
“大人....”归隐艰难地舔了舔唇,却被一记凌冽眼风逼回了后话。
“人是怎么进来的。”
“庞长烨来拜的时候,门前正好有一个小侍,可能已经.....取而代之。”归隐埋头,轻声回答。
“太后养了一条好狗,敢把爪牙伸进刘府。”
“那赵贵妃是太后娘家里的人...恐怕是要来灭口啊。”
刘承渊没有答话,看着少女的身影。
“退下。”
“属下自领二十棍。”归隐咽了咽口津,作揖退去。
刘承渊走近了些,玄色衣袍掀起一阵微风,却没有寒度。
“大人。”秦枕霜有意遮住右手,恭敬行礼。
她的面庞还带有泪痕,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
“伤心什么?”刘承渊的面上毫无表情,“你刺伤我的勇气尚在,何至于又哭哭啼啼。”
少女鼻头一酸,缓了几口气才慢慢回道:“我...我在宫里抚琴,若手废了...就没用了...会...会被逐出去的....”
“你也活不过几日。”
听罢,秦枕霜的双眸刹那又盈满水光:“我...我下午很用心地做事...大人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
“手拿出来。”刘承渊垂首看着她的袖子。
秦枕霜乖觉,慢慢抽出笼在里头的右手。纯白布帛里浸了血水,痕迹赫然。
刘承渊半晌没有言语。
她受了伤,仍俯首做事。
“你这般,手不废....”刘承渊眉心一蹙,又想到她方才的言语,把后头的话逼了回去。心里的矛盾轰然炸开,竟几欲咬到自己的舌头。
“过来上药。”树影在月色里婆娑,风柔柔拂过男子的衣袍,最后把这句轻微的言语带去。
刘承渊把少女带去了长乐居。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主居。屋里陈设简易,木檀药柜屹立于东侧,面前桌上置有一盏佛手,在安神香里静谧。
“柜里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二个。”刘承渊解下手中缠带。
秦枕霜微微点头,往前打开柜子,药香猛然扑鼻。
她小心地取出里头的白玉瓶,往男子身边挪去。
刘承渊手上的伤已然好转些许,失去了白日里的狰狞可怖,他顺手接过药瓶,往伤上洒去。
“自己来。”半晌,他把药瓶举起。
秦枕霜轻轻接过,冰冷的指尖与他的温暖相碰,吓得猛然缩回去。
“嗬...”刘承渊鼻里哼笑,“嫌弃我?”
“我..我不敢...”秦枕霜哆嗦地抱着药瓶。
刘承渊没有接话,脱去玄色外披,修长的身影倒映在沉静的古木之上。
少女见他没有反应,随即小心地解开自己的缠带。
血腥味忽地盈满居室。
“嘶——”药粉与浸了水的伤口接触,疼得她咬紧牙关。
“上完药就滚出去。”
“我...我该去哪....”少女声音细若游丝,“我...我不想回到那个黑黑的柴房屋..我会做噩梦...”
入宫她是乐坊一流的琴师,深谙乐章道义。娇俏琴魂惹得富贵子弟一掷千金,只为看那坐在云端的倩姿丽影如何抚就天间神音。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明白如何颦笑更为勾魂,如何言语更为怜人。
所以她释放诱饵的爪子收放自如。
“噩梦来源于平日惧怕,你怕什么?”刘承渊淡淡望着角落里的那抹素白。
然话一开口,他便有了悔意。
她无非怕死,世间大多人都怕死。这个字眼束缚不了他,所以觉得这样的问题寡然无味。
他从不做多余之事。
“在异国他乡做个孤魂野鬼。”秦枕霜的双眸变得黯淡,“我常常做梦...梦见死之后,爹娘都不认识我...”
“你爹娘在哪?”
“很早便死了。”
“兄弟姐妹何在?”
“兄长...也死了。”秦枕霜的呼吸渐渐有些紊乱。
她望着玉盏里的白烟冉冉升起,在长乐居里轻轻漾开。
兄长那日晚上点的**香也是这般模样。
“明珠...对不起....哥哥不能和你一起走...”秦风白的双手沾满泥泞,卖力地与其他家丁推着草车,车的底下装满货物。
秦枕霜中了**香,意识是混沌的,她躺在层层草席下,全身动弹不得。
“你不和我走...我...我不原谅...永远.....”秦枕霜咬牙,好不容易逼出这样的话来,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们扮成进入黎国行商的商户,可后方夜国巡兵的声音愈来愈近。
“蒋无痕做了一份黎国户册,够你在那安身立命。”秦风白极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明珠可以不原谅哥哥...但明珠一定要好好...好好地活....”
话淹没在尘埃里,他送开车,提高声音:“誓死保护小姐入城!”
黎国的关卡近了。
秦风白在寒风里扯出了一抹苍白的微笑,他抬头看向盈着圆月的夜空,零星闪烁,恰似父母明亮的双眸。
长剑出鞘,沙尘飞扬。
一队巡兵从草丛里陡然而现。
秦枕霜的视线渐渐模糊,只余练武而就的好耳力。
她听到兵戈碰撞的声音,听到鸟儿受惊长啸的声音......
慢慢地,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长乐居里最后一缕安魂香燃尽了,白气似乎成了虚妄,在空中慢慢铺平开来。
她刹那收束心绪,脸上却沾满濡湿。
她有意把自己伪装成人畜无害的软弱者,任人宰割的小白兔,毫无保留地剖开惨痛的伤口,只为博人怜惜。故作颤抖的话语,轻如鸿毛;可昔日的记忆何等沉重与鲜活,以至于撕裂了伤疤,任凭血气弥漫心口。
“你是会装的人,这次倒没有撒谎。”刘承渊看着少女布满泪水的脸,不咸不淡道。
秦枕霜轻轻低头,抬手拭去眼里的湿气,闷闷地问:“大人...没有怕的事情?”
“没有,我也从不做梦。”刘承渊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
刀山火海都走得,早已养成一骨傲气,正是如此,便迫使他在人前说了违心的话。
“不做梦的人,不会点安魂香。”她抬首,表情恢复如常,唯独留有泪痕,显得愈发怜人。
刘承渊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升起的无名郁火不知何因又熄灭下去。
“黎都妄揣我的人都成了白骨。”他卸下外袍,躲开她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想回去....好不好...”秦枕霜摩挲着裙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出去...”刘承渊的话语有些冷。
秦枕霜内里的戾气....
“自己搬张草席,再过来。”
内里的戾气消了。
“谢...谢大人...”她如获莫大的恩典,忙点头,便往外头的月光拥去。
刘承渊的眉心落在燃尽的香炉上,方才的慌乱在周遭静谧里掩尽。少女的话语一针见血,要是换在平常,他绝不会让剖得他心思的人安然活在黎都一日。
但她的自我剖白似乎成了一把锐利的刀,划开两人之间道不明的豁口。
午夜时分,梦里虎啸狼嚎,意识清明之时的背脊已布满细细薄汗。
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单独走了一条没有破晓的路,却也同样害怕沦为那个亲人不识的孤魂野鬼。是以本心矛盾,竟破天荒允个外人酣睡于居中一隅。
* * *
少女回来的时候又拿了些安魂香料,堆满玉盏。
那抹纤细的身影静静躺在床榻远处的草席上,烟气染花了她的眉眼。
“大人....”
“嗯。”
“您....”秦枕霜差些咬到自己的唇。
“将死之人我没有忌讳,有话便说。”
“您的眼睛....”
窗外的月色照亮檀木地板,枝叶在其中婆娑,风轻轻划过架上的遮眼素带,人的心绪也不禁随之浮动起来。
“战场上毒烟入目。”
少女没有想到他会答得如此利索,顿时没了后话。
刘承渊不再言语,若她有任何歹心,他会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可那小人儿的呼吸很快便平稳了。
安魂香肆意燃烧着,刘承渊收回目光,阖上双眼。
竟然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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