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在我遇见她的时候，我们都还只是初中刚入学的小孩。
那天还下着雨，蒙蒙的，很多人挤在公告前看自己去的是哪个班。
雨打落叶之时，有个女生侧身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那只是把普通的蓝灰格子伞。
“姐姐……”
及腰的长发，随着身姿的走动飘一下飘一下的，很漂亮。
她当然没听到我的喃喃，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追上去的时候，地上积着的雨水被踩得溅出无数朵，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而是随着距离的缩短，她的背影愈发清晰。
“姐姐！我……”我第一次触碰到，这样不真切的她。可触感是真实的，我怀疑这不是幻觉，是梦。
她身形停顿，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嘴唇微张，却没说什么。
这不是幻觉，更不是梦，她也不是她。
我尴尬地说着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就跑走了。当我找到我的班级之后，意外发现那个女生跟我同班。
学生轮流自我介绍的环节，她说她叫林玉。
其实论脸的话，确实不像，但是她和姐姐一样有很长的头发，举手投足间，有种跟姐姐很相似的神情。
但是，小孩嘛，特别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是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中二，那个时候的我，就感觉是姐姐的灵魂附在那个叫林玉的女孩身上了。
她自我介绍完走下讲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对我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之前我认错人的时候。
而我，我叫何晴晴。
所有同学自我介绍完，老师开始安排座位，现实不是什么狗血青春校园剧，我可没有和林玉坐得很近。相反的，因为我的个子矮，坐在了第一排，她比较高，坐在了比较后面的位置。
林玉很开朗，加之她外形也好看，很快就跟大家熟络了起来，她也有来找我想跟我认识一下，但我那时还是个内敛的小孩，可能感受到热脸贴冷屁股了，林玉也就自讨没趣不来找我玩了。
虽然我个子小，但是做课间操的时候，我喜欢往后排站，不为什么，只是想看林玉的背影，因为很像姐姐，只是偶尔这个时候，姐姐就会站在林玉的旁边。这个时候的林玉就一点也不像姐姐了，林玉做着广播体操，身体穿过姐姐的灵魂，一跳一跳的。而姐姐就冰冷冷地站在那儿，幽幽地盯着我看。
我和林玉的相识也是在一次课间操的时候，那天林玉做着广播体操，跳着跳着就停了，她的身躯愣愣地转过来，脑袋也木讷地转过来，幽怨地盯着我看。
“姐姐！”
那完全不是林玉的面容，而是我的亲姐姐！
“何晴晴，怎么了？”班主任到我身边来关切地询问，我适才发现我的节拍已与大家脱离甚远。
“没，没事。”
再转头回望，那个地方空空如也，前后两个同学之间刚好空出来一个林玉的位置，而林玉却不知在哪。
其实姐姐早就去世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始终都知道的，我也知道那些都是幻觉，但那个时候只看背影的话我经常分不清林玉和姐姐。
那次课间操完我回到班级之后，班级里好几个小混混一见有同学回来了，就手舞足蹈地指着一个孤零零的椅子给人看，女生们面色尴尬，男生们看了却会哈哈大笑，说着污言秽语，以此为乐，原先没有这方面知识的，看了可能不太懂，但是也跟着瞎起哄说着屁股流血之类的话。
而我看着那个椅子，它承了一滩血迹，而那时的课椅还比较老旧，深颜色的木椅子，把血迹显得很暗淡，甚至看起来好像很脏污。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林玉的位置，果然少了张课椅。
“好笑吗？”
我都不知道当时小小的我哪来的勇气大声对他们吼，后来长大后的我无数次懊恼自己为甚么这么多管闲事，早知道不搅这趟混水就好了，但是又想起这把沾了血迹的椅子，心中又多是不忍。
带头的几个男生明显被我喝住了，我趁机又狠狠踹了下其中一个男生的课桌，砰地一声让周围瞬间没了声音。
那天我跑出学校去买了包卫生巾，那个年代真的是刚刚好，卫生巾刚好在大陆开始普及。买完我又赶紧去学校女厕，看见林玉蹲在最角落的那个坑里，不停吸着鼻涕，眼眶和鼻子都红彤彤的，看得我心里眼泪花花的。
我没说话，把卫生巾递给了她，她也没说话，就接了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谢谢。”
其实那时我还没来月经，只是妈妈曾给我说过这方面知识，让我身上随时带着够买一包卫生巾的钱。
我把外套脱了给她系在腰上遮屁股，回教室之后，我们已经错过了小半节数学课，挨了一顿批之后，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她脑子好，放学把我留下来教会了。
那个时候的农村、学校啥的，都挺乱的，小孩之间打上头把人打残甚至打死了也难受到法律制裁，关于那几个被我吼的男生，如果我是个男的，他们高低得把我揍一顿，但我是个女生，他们不方便揍我，按理来说会找一起混的女生堵我。但他们这事传出去了都遭女生白眼，所以当时岌岌无名的我，在这件事之后，学校里总会有几个同年级的小太妹多看我几眼。
扯远了，总之因为这件事，我可以算是和林玉交了个朋友。熟悉起来之后，才发现咱们两家其实隔得不远，于是也经常串门，一起写作业一起玩什么的。她右手中指上有个写作业写出来的小圆茧子，指甲的一侧瘪进去一点，带点洗不掉的铅笔的灰色。
因为学校里开过家长会，成绩优异表现突出的她免不了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我爸爸妈妈都喜欢她，经常留她在家里一起吃饭，还老叫我多学学人家。
林玉的妈妈开着家裁缝店，生父在她出生不久就过劳过世了，继父常年在外地打工。她只比我大两个月，但是她是家里最大的，下面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而我是家里老幺，最上面有个过世的姐姐，然后还有一个哥哥，那会哥哥已经当兵去了。
每天放学之后，我们经常一起去河边抓小鱼虾和田鸡，她会脱掉小布鞋，露出双白嫩嫩的脚，再挽起稍显老旧的裤腿儿，脚上又露出双纤细修长的半截小腿，她在河里一踩一踩地，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地吸引我的视线。比起秀气的脚，她的双手就显得粗糙了点，但是也很好看，只是有些做家务出来的茧子。
她偶尔能抓到特别大的鱼，双手就快握不过来，用力的时候瘦瘦的手臂竟然显现出一些肌肉来，河水和汗水都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鱼尾快速地拍打摆动着，而鱼鳞就把夕阳的灿光映照在她脸上。我兴奋地大叫大喊说林玉你真厉害！
周末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一起下地帮我父母收割菜田，如果春季的话，我们就一起播种，种西瓜，或者是空心菜。我干得不多，但她很勤快，我父母就更喜欢她了。有次附近农田的一个阿姨见了林玉，打趣说：“哟！这是哪儿抱回来的水灵小姑娘啊！”
我就吐吐舌头，就像那时家长们会对自己的小孩开玩笑那样说：“当然是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啦！”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于是阿姨也笑着回我一句：“诶哟！那你可捡了个宝贝，这可不能弄丢咯！”
林玉的妈妈也很喜欢我，有次去她家，她妈妈就给我量着身高维度，后来用了匹很漂亮的料子塞了棉花给我做了身棉服，即使几年后我穿不下了，我也好好珍藏着。
我还记得在那个寒假我们还天天在一起疯玩，最后几天在我的房间里互帮互助地把整个假期的作业都补完了哈哈哈。
自从和林玉熟起来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姐姐了，我也不再认为姐姐的灵魂附在了林玉身上，她们实在是不同的两个人，只是在林玉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会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直到有天我们复习功课时，我眯上眼睛打算休息会，没想到却睡着了。
梦里回到去姐夫家玩的那天，半夜的知了吵得人睡不着，简陋的自建房不隔音，年幼的我听到主卧里传出姐姐难受又克制的叫声。我猫着脚步走过去，虚掩着的门缝传出一道刺眼的光亮，我看见两具不着衣物的□□叠在一起，看见姐姐像她养的小猫咪一样跪在地上，看见她的背上、腿上、手臂上……有很多交错纵横的伤疤，青的紫的，新的旧的，大的小的，流血的，和没有流血的……而姐夫在上面有规律地很用力地撞，从我这个角度，看见姐姐哀着眉头的侧脸，眼泪默默地流淌。
可能姐妹心有灵犀，她微微扭头注意到了我，抬起一只手看似很快地轻掩了下嘴唇，我看出来她是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惊呼出声，一跃推门而入：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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