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旧乡故人(一)

陈澈曾以为自己余生都要陷进那桩莫须有的罪名之下,故而自出狱那刻便告诫自己要坦然,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面对众人的非议,声讨,他凭借读书时所磨炼出的意志,将那些污言秽语悉数咽进口中,吞入腹内。

直至今日之前,他也依旧以为如此。

是以唯恐唐突林瑰,只能将自己的全部心意以一句“留在你身边”概之。至此,陈澈以为,足够了。

“林瑰,我...很感谢你。”陈澈的声音已暗哑至极,似乎是凭吊着最后一丝气力开口:“若不是你,我不知又要花多久才能接受再次入狱之事。可那个案子...真的太难了。”

说话间,陈澈的目光变得有些混沌,竭力拼凑着一段想要忘记却忘不掉的回忆,“在狱中三年,我没有一日不在喊冤,可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只会拿出那些所谓的证词,证物,来证明我的罪行。而我则日复一日伸手接过那些陌生而冰凉的证据,继续重复着那句‘草民没有做过’....林瑰,我曾穷尽所学,依旧找不到只言片语来辩驳,我明明是清白之人,可为何看不见清白啊。”

话落,林瑰手背上有什么倏地滴落,温热而潮湿。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澈。

即便是在狱中说起往事时,陈澈也足够坦然,是以林瑰曾觉得只要陈澈没有做过,便一定可以洗刷冤屈。可当陈澈浑身颤抖着说他看不见清白时,林瑰霎时间红了眼眶。

不由自主地伸手将陈澈面上那股泪痕抹去,林瑰开口有些哽咽:“我明白...我明白的,我知道很难,可是陈澈,你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林瑰没有告诉陈澈,在去找章文青的那日,她曾进过陈澈的房间,同主人的性子一般,陈澈房间布置的干净而简洁。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册,一张薄纸随之落下,林瑰蹲下身子将纸捡起,只见其上写着:“愿你余生清澈。”

起身将纸张放在案几之上,林瑰随后又翻看了几本书籍,却发现每本书册之内都夹着同样一张纸,写着相同的一句话。

林瑰不知陈澈是在看到书中哪句话时萌有此念,亦或是此念早已溶于骨,渗于笔墨之间。只知那些字迹勾勒出了一位年轻郎君,被困在宣正十五年间,再也走不出来。

伸手轻拽住陈澈的衣袖,林瑰盯着其上那片竹纹,低声说道:“我看过你那篇臣子赋,虽无法全然理解,却还是记住了一句‘不可谓其难而却步,不可惧其险而返途’。”

话落,林瑰将头缓缓抬起,“陈澈,若这是你对国家与百姓的决心,那便也是我对你的情意。”

......

对于翻案这件事,陈澈最后还是没有给出肯定的回应,而林瑰也不着急,她明白陈澈的顾虑与不安,单听其口中所言便已深感当年之事无力,而切身经历了一切的陈澈想来只会更加绝望,那么林瑰愿意等,等陈澈准备好真正面对过去。

不过眼下最为棘手之事,却是陈澈要住在何处。

“你昨夜歇在何处?”

说话间,林瑰突然想起此事,依陈澈的性子,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定然不愿再踏进书院,昨夜脑中混沌,竟一时忘记询问其在何处落脚。

看出林瑰眼中的愧疚,陈澈连忙出声宽慰:“昨夜我歇在书院里,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那日后你要去哪儿?”

“暂时先去观音庙,许久未去庙中,净岸大师该担心了。”

净岸是陈澈恩师韩明观的旧友,当初陈澈来扬州时,韩明观不仅拜托了同门的章文青代为照拂,亦叮嘱净岸关照自己这位学生,是以陈澈答应净岸每月都会去庙中拜访,然而近来发生了诸多事,陈澈已许久未上山,不知净岸是否起疑,若此事被韩明观知晓,只怕会担忧不已。

“可住在庙中并非长久之计,”林瑰眉间轻皱,垂眼思忖片刻,仰头看向陈澈:“不若你来我铺子里罢,林掌柜负责你的生计。”

见林瑰神采奕奕地看着自己,眼中的那抹光亮似乎能将人魂魄摄去,陈澈强忍着想要挡住那双眼眸的冲动,唇角缓缓扬起:“暂时先不必了。”

林瑰知道陈澈是担心外人非议的声音,于是认真地开口道:“陈澈,我并不在意旁人说的那些话。”

说这话的林瑰如一只护食的幼崽般满眼警惕,陈澈见状心生一抹无奈,于是看向林瑰解释道:“林瑰,若我想长久的留在你身边,就不能总被你保护,这些事我能解决,相信我。”

林瑰闻言面上微微发热,却也明白陈澈的坚持,因而也不再规劝。后来两人又说了些话,陈澈便起身告辞,独自往观音庙去了。

***

此时的萧府内却是一片狼藉。

萧慎晨起后得知陈澈昨日已出狱,震惊之余去找了周容问话,方才得知竟是萧冉伙同林瑰一起向周容施压,这才令其去府衙撤了状书。

“啪——”

茶盏径直摔落在地上,茶水随之四溅开来,连同碎裂的玻璃残渣一同于空中散开,险些落在萧冉的裙摆之上。

“萧冉,谁给你的胆子同我作对!”萧慎眼中渗着寒气,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萧冉许久不曾见萧慎如此震怒,身形不由猛地一颤,然而还是竭力控制着心中惧意,“哥,我没有要与你作对。”

“没有与我作对...”萧慎冷笑一声,转头盯着萧冉:“那为何要帮陈澈?”

萧冉并不知晓陈澈当年入狱后,萧慎曾以证人身份指认陈澈,故而面对萧慎对陈澈突然冷漠的态度很是不解,只是当年事发不久兄妹二人便去了应天府,是以萧冉虽心中遗憾,却也并未深究,可今日见萧慎震怒的模样,萧冉只觉得奇怪,虽说兄长当初对陈澈算不上熟稔,可到底也不该这般恨急才是。

“哥,陈澈是你同窗...也曾帮过我们许多,是以听闻他出事,我便想着能帮衬些。”

萧冉小心翼翼地开口,而后试探着打量萧慎的表情变化,只见对方在听见那声“同窗”时神色一变,眼中霎时凉了下去:“萧冉,我今日再说最后一次,桃源县的那些事你给我忘干净些,日后也不许再同人提起。”

“但是——”

“没有但是!”

未等萧冉讲话说完,萧沥怒气冲冲地其打断:“你别忘了你能有现在的日子是谁的功劳,所以,不要忤逆我。”

“我知道了。”

见萧冉应下,萧慎未再多言,径直拂袖而去。

看着萧慎离去的背影,萧冉冷这一张脸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萧冉院中出来,萧慎来到书房,身边小厮这时将一封信递了过来:“公子,应天府来信了。”

刚坐下身的萧慎身形一滞,抬手接过那封信后打开,待将其上内容看完,目光又定格在信上许久,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去打听一下,陈澈如今人在何处。”

......

昨日回书院将东西收拾妥当,陈澈发现要带走的无非几件衣物与几本书册,与方来扬州城时无异。于是今日只背着一只包袱,来到了观音庙前。

盯着庙门看了片刻,陈澈抬脚向内而去。

“陈澈——”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只见一小和尚跑了过来,径直扑进了陈澈怀中。

小和尚身子方及陈澈腰处,双手环住人不肯撒手,口中抱怨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陈澈见状莞尔,抬手轻拍了拍小和尚后脑:“说了多少次,叫兄长。”见小和尚眼中闪过的一丝怨念,随即解释道:“上次来时你未在寺内。”

“哦,那日我随师叔去邻县讲学了。”小和尚恍然想起,不过眼中的埋怨却并未消减:“可自那日至今也过去许久了。”

“我今日不是来了吗?”陈澈笑着说道,接着伸手将肩上包袱取下,从中掏出一本书册递给小和尚:“诺,拿去看罢。”

小和尚见状面上一喜,伸手接过书册,嘴角咧着笑:“是最新的话本吗,终于不用再翻那些旧书了,我都快翻烂了....”

“既然你有那么多功夫,不如去将佛经多抄几遍。”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陈澈与小和尚俱是一顿,只见净岸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师父。”小和尚可不敢在净岸面前放肆,连忙乖顺着叫人。

“大师”,陈澈这时也开口叫道:“是我要带给石生的。”

“石生,去把西侧厢房打扫干净。”净岸没有理会陈澈之言,看着小和尚交待道。

“是。”石生闻言也顾不上再看陈澈,偷偷将书册藏进袖中后连忙向后院跑去。

望着石生离开的身影,陈澈将目光收了回来,见净岸依旧冷着一张脸站着,陈澈缓缓向其走了过去,虽不知净岸是否知晓这些时日城内所发生之事,依旧躬身作揖,致歉道:

“晚辈不才,让您担心了。”

“哼...”净岸闻言冷哼一声,冷冷瞥了眼陈澈,转身往后院而去。

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净岸转身望去,只见陈澈依旧站在原地未动,心中不由气急,“还不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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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方澄澈
连载中楠若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