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旧乡故人(二)

后院厢房内。

净岸坐于中央,双目紧闭,沉默不语。屋内的檀香烧的正旺,烟气沿着香炉蜿蜒升腾,飘散于屋内各个角落,令人莫名心安。陈澈安静地站在净岸面前,等待着其开口。

良久过后,只听净岸缓缓道:“坐吧。”

“是。”陈澈恭敬应下,抬脚来到右侧案几旁,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放在一旁,屈膝坐了下来。

“城中之事都解决了?”

方坐下的陈澈一顿,当即明白净岸应是已知晓近来发生之事,于是低声道:“都已解决,劳您挂心了。”

“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留在书院,可你偏生不听,哼...同你师傅一个德行。”

净岸说的不留情面。

他是在游历时结识的韩明观,那时他还未出家,对这世间之事仍抱着泾渭分明之心,故而起初他并不喜此人,亦或说他不喜读书人,总觉得这些人看似通达的躯壳之下难掩清高之心,没劲。

可机缘巧合之下两人频频相遇,如注定一般。而在相熟的过程中净岸发现韩明观与自己以为的读书人倒有些不同,他与自己吃肉喝酒,争论世俗纲常,可就在净岸以为韩明观要用那些圣贤书上的道理劝解自己时,却只听其道:“人生一世,当一世而活,合该尽兴。”

那时的净岸痴迷佛法,欲剃发修行,奈何双亲极力阻挠,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挟,净岸心中苦闷,在来日超脱与当世受缚间踟躇,而韩明观的一句话令他豁然开朗,来世一遭,他想尽兴。

可双亲年迈,净岸不忍其遭失子之痛,谁知韩明观这时却说:“若你信得过,他们由我来照顾。”

“那怎么行?这本就是我的事,怎能加诸于你身上?”净岸闻言连忙拒绝。

谁知韩明观却笑着说道:“你的尽兴,乃出走红尘,而我的尽兴,则是挚友尽兴。”

那一刻,净岸心中感慨,其实自己与韩明观依旧是不同的人,自己向往不困于外物,自由通达,而韩明观则恪守世俗纲常,循规蹈矩。可就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人,因一句“尽兴而活”殊途同归。

对韩明观,净岸终究有愧,是以当其拜托自己照拂陈澈时,他未有迟疑便应了下来。而当他第一次与陈澈交谈时,心中则忍不住唏嘘,这不就是第二个韩明观。

守经纶,遵世道,不愧人,难恕己。

当他问其为何执意要去书院中时,目如枯草的陈澈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历经世事至今,惟书籍留于晚辈身侧,当日晚辈借书中之理谋邦国之治,如今借书中之法宽慰自己。”

思绪从回忆中淡出,净岸看向陈澈问道:“经历此事后,你可还如昔日所想?”

没来由的一句话,陈澈却明白净岸何意。方才进厢房时,他突然忆起当年自己初遇净岸时说的那番话,如今想来,倒像是过去了许久。

“晚辈不敢欺瞒大师,在此次入狱之前,晚辈心中依旧如此想,可在狱中数日,心中不免动摇。”

“为何动摇?”

“晚辈曾走过一条漫长的自证清白之路,而路的尽头乃家破人亡。心中苦楚无处宣诸,惟有借诸子之学得片刻寄托,如今想来倒有些荒唐。”

听了陈澈的话,净岸将目光投向其身上,只觉得此刻的陈澈似乎与先前所见的有些不同,“此事是你自己想通的?”

陈澈闻言一怔,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摇了摇头:“林瑰帮了晚辈许多...林瑰您可还记得?就是那日与晚辈一同离开的姑娘。”

如此说来,净岸倒有些印象,当日便觉得陈澈对那女子态度不同,如今看来当真没看走眼,只是如此想着,心中不免恼火:“这些年来贫僧苦口婆心规劝你那么多次,竟比不上那女子几日功夫?”

陈澈显然没有想到一向严肃的净岸会像孩童般与林瑰置气,心中不免好笑,不过还是解释道:“大师往日教导,陈澈也谨记在心中。”

净岸也并非当真与陈澈计较,在听到其解释后,面上虽未见缓和,语气却是温和不少:“罢了,只要你能真心看开,也算没有辜负你老师的期望。”

提起韩明观,陈澈眼中微滞,“是晚辈不孝,令先生与大师担心。”

“你这孩子...”见陈澈又要将错处归咎于自身,净岸忍不住责备道:“方才还以为你终于不再像你老师那般约束自己,眼下怎的又开始认错了...”不过也知道这师徒二人如出一辙的脾性,指望他们能放过自己只怕是异想天开,是以也不再继续纠结此事,转而问道:“那你日后打算如何?”

提起此事,陈澈目光一滞,而后起身站立,抬手作揖道:“晚辈想在庙中叨扰数日,还望大师首肯。”

“你住在庙中自然无妨,贫僧问的是你日后的打算。”

话及此,净岸若是还看不出陈澈话中的逃避,想来倒是白活了这些年,“你不再将自己沉沦进那些道理中便是好事,然人行走于世间,不往回看还不够,往前走才重要。”

看着将头垂下不语的陈澈,净岸长叹了口气,“俨时,若你要往前走,就得把头抬起来才行啊。”

陈澈闻言肩上一僵,心中似有万千念头纠缠其中,良久后方才下定决心将头抬起,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净岸开口:“晚辈明白...可终究欠缺些勇气。”

如此净岸心中了然,就在陈澈以为净岸会继续说些什么时,不料其却未再规劝,只开口道:“石生应该将厢房收拾妥当了,你且去住下吧。”见陈澈半晌未答应,净岸撇了撇嘴:“既缺些勇气,那便在这里安心住下,待你想明白了再说。”

“多谢大师。”

就这样,陈澈住在观音庙内,一住便是半月,平日里除了傍晚会去见林瑰外,白日里都呆在庙内,听僧人讲授佛法,间或着陪石生认字,日子倒也过的惬意。

而与林瑰时,两人也只是闲聊,每日讲述着身边发生的琐事,至于那个一直悬于心中的问题,两人默契的绝口不提。

今日两人见面后,林瑰眉眼染着笑意,故作玄虚地对陈澈说道:“你等我片刻。”

话落便匆匆向后院跑去,半晌从后院来到铺子内,手中多了一个包裹,将包裹塞进陈澈怀中,林瑰佯装不在意地开口:“诺,给你的。”

陈澈疑惑着看向手中的包袱,复又抬眼看向林瑰,见其佯装镇定的坐了下来,眼神却不自觉向自己怀中瞥去,当下不解更甚,于是缓缓将包袱展开,只见其内是一件崭新的长衫,月白色的布料上绣着同色的如意纹饰,不仔细看极难发现。

见陈澈盯着那包裹不语,林瑰假意轻咳一声,接着浑不在意道:“前些日子裴然买了些绸缎做衣裳,我...闲来无事便跟着她学了学,后来不小心做的大了些,便想着索性送给你。”

林瑰此地无银的解释,说完后又暗骂自己别扭,看陈澈依旧没有出声,林瑰不由撅起嘴道:“你不喜欢啊?”

“...没有。”陈澈连忙开口,伸手轻抚那件崭新的长衫,又担心自己不慎将其弄脏,遂只拽住其一角,望着其上纹理,仰头看着林瑰,笑着道:“怎么会不喜欢,明日我便换上它来见你。”

林瑰被陈澈谨慎的模样逗笑,随即颔首道:“...好。”

后来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陈澈便起身离开,林瑰见天色已晚,不由有些担心:“今日有些晚了,你出城怕是不安全,不如便歇在铺子里罢。”

“无妨”,陈澈不甚在意道:“还答应了给石生带糖画回去。”

林瑰先前听陈澈提起过石生,知道其是净岸大师从山上捡回的一个孩子,幼时体弱,净岸便不许其乱跑,后来陈澈来扬州后曾在庙中小住,自那时起,石生便总缠着陈澈,对其格外依赖。

听着陈澈的描述,林瑰似乎看见了第二个江琪,虽未见过那孩子,心中也是怜爱,于是平日里也会准备些吃食拖陈澈带往庙中。

“那你当心些。”

“放心吧”,陈澈安抚着林瑰,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其额头,低声道:“快回屋吧。”

“我看你走远了再进去,你快些走吧,否则天色要黑透了。”

“好。”

林瑰的胭脂铺离南边城门不远,陈澈一手拿着包裹一手举着糖画,缓缓出了城门。

果然如林瑰所说,方踏出城门不久,天色便已黑的彻底,与此同时,一轮素月也悠悠浮现于暗夜之下,陈澈顺着月影往观音庙中而去。

路上陈澈看着手中举着的糖画,想着石生看见后定然十分欢喜。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什么声响,陈澈原本舒展的眉间微蹙,不过脚下的步伐却是没变,继续沿那条通往山脚的路走着。

身后的步伐这时变得急促起来,呼吸声也离陈澈越来越近,抬眼打量着手中的糖画,陈澈心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是:看来得向石生说声抱歉了。

如此想着,陈澈伸手将手中包裹与糖画抛向一旁,随即转过身去,与此同时迎面撞上一人,手中举着一把匕首,抬手向陈澈刺去。

再给陈澈一点时间重塑他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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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旧乡故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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