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筝他爹将二人拉到城里一个偏僻的宅院前,得了粮,便走了。
他向街口的樵夫打听,才知道这个宅院里住着邑长的三公子,成珏。
这位三公子并不是邑长夫人所出,因此为她所不容,便自行在外置了个偏僻的宅院住下。
而且这位三公子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一天都离不开续命的药,听说宅院某间屋子里一直停放着一具棺材,只等他没了,能迅速殓葬。
顾筝他爹眯缝着眼,望了这个偏僻的宅院一眼,便拉着吱吱呀呀的木车走了,渐渐消失在簌簌寒风中。
成珏抱着顾筝进府,府里的老妈子和小厮立马迎了上来。
老妈子看着狐裘里的女娃,嘴唇干裂乌青,干枯的头发还泛着一点黄色,印堂也隐隐有团黑气,一时有些心凉。
“这……怎么被打成这样?”
成珏听了此话,并未多言,只淡淡说道:“沈妈,煮碗粥来,稀薄一点。”
沈老妈子应了一声便朝灶间去了,成珏又对小厮道:“去南里街把胡大夫请来。”
小厮脚底生烟,化作一阵风刮走了。
成珏把女娃抱回自己的屋,放在床上,虽然边境清苦,但他这里还有两床棉被,都替女娃盖上了。
仆从在边上轻声问道:“三公子,要不要跟邑长说一声?”
成珏并不得宠,他母亲其实是南疆寨子里的女人,生的明艳夺目,被成锋硬抢了来,但生下成珏后那女人失血过多,连孩子都没抱过一回便撒手人寰。
若不是因为成珏体弱,成夫人又不想他和自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估计这院里的小厮和沈妈也不会分派给他。
突然多出一个小丫头,免不了又多一份花销。
成珏想了片刻,点头道:“你去说吧,就说我碰巧见了喜欢,想留做贴身丫头,如果粮食不够,就把给我的那份分一半给她。”
仆从心里一颤,成珏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和他的年纪一般稚嫩,这般回话,恐怕邑长成锋也无话可说。
仆从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屋外的白毛风又刮将起来,从青萍之末至漫天飞旋,越来越猛烈,成珏端着沈妈煮好的粥,将房门关上,大风吹的窗门吱呀作响,吵的人心乱。
粥水也在顷刻之间从滚烫变作温热。
成珏一勺勺喂给顾筝,还好顾筝虽然虚弱,却还有意识。她闻到了米香味,微微张开嘴,任由一勺勺米汤进入口中,顺着喉咙往胃里流。
一股淡淡的暖意席卷周身,顾筝很想睁开眼,但奈何总是撑不开眼皮,她很想看清是谁在喂他这口续命的米粥。
顾筝对成珏的最初记忆,便是这股淡淡的暖暖的米香味。
一碗粥毕,成珏终于等来了胡大夫。
胡大夫望闻问切一番,龙飞凤舞写了一张药单,又打量了成珏片刻,叹道:“小丫头命硬的很,受了这么多毒打,心脉却未衰竭,只要撑过这几天,就万事大吉了。不过三公子听老夫一句劝,你的身体看起来比之前还要虚弱,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也会折寿的,还望三公子慎用。”
成珏苦笑着摇头:“还不到断的时候,子溪谢胡大夫提醒。”
胡大夫又多看了他两眼,摇头叹气走了,他已经有些佝偻,背也不大直的起来,满面爬着岁月的寒霜,但矫健的身姿在白毛风中却行得稳稳当当。
成珏有些羡慕,什么时候,他也能褪下这幅残躯,体会一番少年人该有的鲜衣怒马,生气勃发。
他不过十三,却比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还要孱弱。
成珏喝了风,又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
一月过后,顾筝恢复得极快,能跑能跳。她很有觉悟,知道自己是被买来的奴隶,还没等院子里的人开口,就自觉自主地把自己当做了一个只干活不说话的家奴。
洒扫庭院、洗衣做饭、喂马劈柴……她俨然成了沈妈和小厮的得力助手,虽然瘦弱的肩膀还使不出太大力量,人也有些木讷生冷,说不出漂亮话,但那股子很有眼力价的活络劲儿,至少没有讨人嫌。
成珏见她能跑能跳了,也没同她说过什么话,差不多把他当成了院里一棵会活动的盆栽。
这天,沈妈熬完药后忙着去邑长夫人那里领粮食,便让顾筝给成珏端药去。
近来天寒地冻,南疆人也暂时休战,没有再次烧杀掠夺,尽皆窝在山寨里过冬。
成锋上报朝廷求了些补给,勉强能让邑城里的人过个饿不死的寒冬,他并不常来这个宅院,只是每月来个一两次,瞧瞧成珏是不是还活着。
成珏很少出门,他不是在屋里看书习字,就是站在门口看着院落里的人忙活,院里寒梅绽放,成珏也会在暖阳天里坐在寒梅树下自己跟自己下棋。
顾筝叩门后,成珏打开房门,他今日穿了身青白色的衣衫,脸上的神色也比之前好了些,煞是好看。
顾筝常年在村子里,没见过这么齐整的人,之前也不敢抬头多看,如今成珏就站在她面前,顾筝陡然看清了五官,怔愣一瞬,才道:“三公子,你的药。”
成珏瞧着顾筝脸上还有柴灰,便伸手往顾筝脸上抹了抹,动作很轻,手指很凉,顾筝被激了个寒颤,不自在地往后躲。
成珏笑了笑,接过药端到桌案上,他正在练字,桌案上几大张宣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明心见性。
顾筝待成珏喝药时偷瞄桌案上那些字,她没有机会读书学字,看着那几张劲秀的大字,只觉得好看,虽不知何意,却有着说不出的向往。
“你认得字?”
顾筝视线看着地面,默默摇头。
成珏心道:这孩子也太闷了些。
成珏喝完药,将药碗放到顾筝的托案上,笑道:“明心见性。”
见顾筝木讷讷地用余光打望那几个字,成珏又道:“禅宗和尚说的,明白自己的真心,看见自己的本性,不要被狂心迷乱了眼睛,丢了该走的道。”
顾筝还是不懂,心想秃驴说的话,能有几句真的。
顾筝讨厌和尚这事儿得追溯到几年前。
那时她娘病入膏肓,一个和尚路过村子去她家里,说她娘被业障所累,这才生了病,他可以为她娘除去业障。
一家人把仅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献给那和尚除业障,谁知道当天晚上和尚居然卷了东西一走了之,还把他爹唯一一件厚衣裳也卷走了。
从此之后,顾筝恨透了和尚,哪怕见到头发稀少的俗家人,她也觉得刺眼睛。
还好,成珏虽然病怏怏的,但如墨的长发披散两肩,光从头发上看,倒看不出病弱的体质。
顾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发簪看到肩发,又从肩发看到颈窝,再从颈窝看到侧面。
成珏清冷俊逸的气质中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凌厉,但那股凌厉并不常见,偶尔才会显露出来,顾筝把说话的力气都省下来存在了心眼里,将那些“不常见”和“常见”都记在了心里。
成珏忽然想起一事,对顾筝道:“你想不想学字?”
兜头一盆热水浇的顾筝全身滚烫,她脱口而出:“我可以学吗?可阿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没必要学这些东西。”
成珏灿然一笑,好似和煦的晨光破云而出。
“你只问你自己想不想,你阿娘有你阿娘的想法,所以也有她的活法。你若是喜欢她的活法,不学这些也行,习字可是很辛苦的。”
只消这一句话,便立马触动了顾筝那天生自带的拧巴劲,她神情端肃应道:“我要学。”
几岁大的孩子心思单纯,只这一句话,便顾不得其他,朝着有光的地方一头扎进去,哪怕前方崎岖险峻,也无所畏惧。
成珏见到顾筝眼中迸出的奕奕之光,忽而有些心虚,当年他老师常常感叹:“半生忧患识字起……”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如今却要领着一个几岁大的丫头跳进他心向往之的一方天地,这对顾筝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成珏摸了摸顾筝的额头:“阿筝,你再回去想想,明天回我也不迟。”
顾筝一旦下定决心便觉得没什么可想的,她双目定定地看着成珏,言简意赅地回道:“我要学。”
成珏默然无语。
顾筝拿过药碗走了,屋外乱琼碎玉白茫茫一片,成珏出神凝视片刻,便掩住房门,继续书写他的“明心见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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