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筝虽然面上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木讷,但骨子里是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只在短短一月间,她的字就从支楞八叉毫无章法进展到有棱有角,架构有度了。
顾筝很喜欢每日习字的时光,在这短暂的一个时辰里,她模仿着成珏写给她的字,而成珏则坐在一旁的棋盘前,一手执棋谱,一手执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时间缓慢又宁静,仿佛天地都安然无波。
此间凡尘,唯有她和成珏二人。
成珏时不时转头看她,顾筝被沈妈简单打理了一下,发髻里插了一根木头簪子,这孩子在家时想必干了不少粗重活,所以手掌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成珏还发现她的后脖颈处有一道经久不消的疤痕,像是被绳鞭反复打出来的。
不过他没问,怕勾起这孩子不愉快的回忆。
成珏今日似乎想起了什么,出神的时间长了些,他放下棋谱,柔声问道:“阿筝,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顾筝手里的笔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抬头看成珏一眼,又垂下眼眸,不一会儿,攥笔的手开始微微颤动,紧紧咬住牙关,将脸颊绷成了一道利落的弧。
成珏站起身,走到她边上:“怎么了?”
顾筝止不住自己的泪珠下落,两道泪水在脸颊滑落,滴到纸上,浸湿了她刚刚临摹的字。
“三公子,”顾筝咬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似的说道,“三公子,你是不是养不起我了,所以要赶我走?”
这话一出口,堵在心里的闸门便开了,泪水汩汩而出,收都收不住。
不过顾筝哪怕哭成了小瀑布,也不吭一声,只是用袖子擦拭着,勉强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
成珏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朗声大笑。
“你是听谁说的,觉得我养不活你了?”
顾筝擦了擦眼泪,故作平稳地说:“沈妈这几日都在看着米缸叹气,说再没有粮……我们就要挨饿了,我……我原本就是多余的……所以……”
顾筝再也说不下去,死命按住自己正在上浮的心酸苦楚,成珏又想笑,又想叹。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髻,温声道:“如果没粮了,我就去山里砍柴打猎,养活你们好不好?别哭了,本来就长得寒碜,再哭就更没眼看了。”
顾筝:“……”
温润如玉的三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损人了?
成珏又道:“我只是想着你来这里有段时日了,兴许你想念家人又不敢说,所以我才问的,我既然买了你,你就是我成家的人,就算你想离开,也要把那一袋粮还给我是不是?”
听着成珏戏谑的话,顾筝的心里豁然开朗,原来成珏不是要赶她走,而是让她回去探望亲人。
可是,她的亲人有什么值得探望的呢。
顾筝自打被卖的那一天,心里就不再认任何人当亲人了。
她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可是,还没等她琢磨出合适的言辞说出口,成珏便转身走到一个书架前,拿出那上面的一个盒子,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布包。
成珏将布包递给她:“你打开看看。”
顾筝打开布包,发现里面还有层油纸,翻开油纸,里面是一块白色的物体。
成珏笑道:“这是奶酪,前两天我爹让人带给我的,我不爱吃,放在盒子里就忘了,你拿回家去和你兄弟姐妹一起尝尝,或者给你的好友也行。”
这句话,倒说中了顾筝的死穴。
她可以将亲人和自己分割,但村子里有个自小一起长到大的发小,她确实很惦记。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但愿她爹娘有点良心,不会卖掉她。
顾筝包好奶酪,很想上前给三公子磕个头,但成珏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所以她微微欠身,而后退出了房间。
一出门,顾筝的眼泪又很没出息的落了几滴。
她虽然不知从何时起,就磨出了石头般的冷心冷情,觉得这世上没几个值得给予感情,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但成珏……
可能是这个冰凉世界的一个异类吧,所以他身为堂堂邑长三公子,才把自己过得这么惨。
身体孱弱,又寄人篱下,日子过得仰人鼻息,顾筝暗暗发誓,自己若有一天能顶门立户当家了,一定把自己锻炼的结结实实的,好养家糊口,伺候这个病秧子终老。
至少他哪天蹬腿走人的时候,不至于连一炷香,一个哭丧的人都没有,白白让人作践嘲笑。
沈妈跟她说过,像成珏这样的,恐怕没几个姑娘敢嫁,嫁过来保不准第二日就成了寡妇。
没有妻,哪有子,只怕成珏日后会是个无妻无子的孤独命,生了病连个伺候床前的都没有。
沈妈这个仆人倒是做的很直率,句句撞进了顾筝的心,她狭小的世界里从此便埋下了一个心愿——如果三公子日后无妻无子,那她就负责挣粮食养活他,给他养老送终。
人的左肩担着情,右肩担着义。情她是担不了了,但这个义字却不能放下,否则她就不算个人了。
待顾筝离开后,成珏关好房门,落下门闩。
他很快换了一身装束,利落地脱下平日里穿的常服,换上一套较为修身的黑衣,腰上系了一个兽皮做的腰带,成珏把书架上的一本书拿开,里面是个暗盒,他转动里面的扣环,床下的暗门无声开启。
成珏四顾左右,确定无人了,才走入暗门,身影渐渐淹没在黑影中。
……
顾筝走了两天的路才回到她那个破败的村子里,但是眼前的景象让她两眼发懵,径直跪在了地上。
还未进村,便闻到了一股逡巡不散的焦糊味儿,从村口的土地庙到进村的数间茅草屋,都已经被烧成了一团黑黢黢的断壁残垣,整个村子一眼望去看不见半个人影,竟像个孤零零的**。
顾筝撒腿便跑,脑子已经全然空白,直到她跑到自家的茅草屋前,手里捏的布包倏然掉到了地上,滚出一团白布包着的奶酪。
那屋顶已经烧没了,四面漏风的墙被熏得乌黑一片,家中唯有的几个物件也全然化为灰烬。
四周没有人影,静的连一点虫鸣声都听不见,她的爹娘和兄弟都不知所踪。
顾筝张嘴想说什么,却好像得了失语症,嘴唇哆嗦半晌,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到底在哪儿?”
顾筝愣怔着站了一会儿,便挣扎着自己僵硬的身子,想去近处的人家问问情况,但近处的人家一眼望去也是灰烬残灰,破败的不成样子。
顾筝很快清醒过来,这里已经被人洗掠过了。
南疆蛮夷,又一次卷土重来了。
顾筝在村子里快速飞奔,村子人烟稀薄,每一家每一户都隔了很长一段距离,顾筝跑得满头大汗,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人迹的人家。
以往南蛮洗掠时,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躲到一个穴洞里面去,那个穴洞很大,位置隐秘,不是本村的人很难发现。
顾筝一个劲的往穴洞冲去,但跑到穴洞前的树林时,她就吓傻了。
树林的落叶层上,是一道道凝固的血迹,浚巡不散的血腥味充斥了整片树林,周围的林木都□□涸的血迹染得姹紫嫣红。顾筝每根汗毛都竖立起来,她拖着两条腿挪向山洞,差点在山洞口栽了个跟头。
洞口卧着两个人,面朝下,一动不动。身旁的岩石上全是血痕,红得刺眼,顾筝已经谈不上害怕,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木了,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像被封闭了一样,行尸走肉般走进了洞穴。
紧接着,就被满穴洞的尸首吓得呕吐不止。
顾筝瘫坐在地,忘了怎么呼吸,双眼瞪得大大的,她以为她会晕厥,但是她没有,她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看着那些熟悉的乡邻,全都变作了僵冷的躯壳,这里面,还有她那个瘦的只剩一层皮的娘,那个打了她无数次的爹,和连路都走不稳的弟弟。
不远处,还有一个被剥的寸缕不剩,睁着大大的双眼,满脸惊愕的少女。
顾筝朝她爬过去,一点点挨近,每一步都像是隔着万水千山,吞噬着她所有的力量。
她跪着少女面前,覆住了她的眼,扯过边上一块烂布,遮住了她的身。
顾筝在她身边坐了不知多久,才恢复力气重新站起来,她扶着墙走出去,失魂落魄地捡着树林里的枯枝。
好在天气严寒,枯枝遍地都是……金乌西沉,朗月繁星之时,顾筝用打火石点燃柴火,将整个穴洞淹没在一片火海当中。
而她的双眸,也在这片烈烈火海中渐渐变得深幽。
顾筝跪在地上,朝着洞穴方向磕了三个头。
她没有耽搁,当即决定返回邑城,如果南疆人卷土重来,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很有可能就是邑城。
邑长成锋这段时日不在城中,他那两个儿子是人所皆知的草包,成珏又是个病秧子,如果南疆人趁此机会偷袭邑城,那后果不堪设想。
顾筝要回去报信。
她一路狂奔,被南疆人洗掠过的村庄找不到一匹骡子,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腿奔驰。
被悲痛和焦虑共同激发出来的力量支撑着她瘦小的身躯前行,顾筝喘着粗气,汗如雨下,片刻不息地跑向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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