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很艳,她一个久居商船的姑娘最喜欢坐在桃树底下,等风吹落下花瓣雨。
父亲病逝,弟弟无能,她从叔伯们的手上抢过船队花了三年时间,现在已有二十五了。
她还未成亲,甚至身边连一个能陪伴在身边的男人也没有。
或许是见过了那些叔伯们的嘴脸,她总觉得周边的男人没一个好心的,大多都是在惦记着她霍家商队。
甚至于想过孤独终老,反正弟弟也有子嗣,她可以将整个商队都交给他的子女。
人的一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得以看见父亲拼搏打下了的商队没落入到那些小人手里便很满足了。
那一年,她第一次将生意做到了翰京。
翰京有个老板一口气买下了她商队所有的珍珠,虽说品质不是顶好的,但足以让她半年都不愁开张了。
极度欣喜之下,她男扮女装,去了翰京最大的酒楼,点了好几坛上好的女儿红,一个人坐在大堂之中喝到半夜。
翰京富贵迷人眼,即便是夜半三更,即便是她喝得酩酊大醉,也没人驱赶她,周围都是跟她一样的酒鬼,都跟她一样有各自令人开心的事儿。
可她隔壁桌的那个男人不一样,他也在笑,可笑的比苦还难看,或者说他真是在哭。
她实在是酒意上头,也不管这样会不会冒犯人家,怀抱着一壶女儿红就这么趴到了人家的桌前。
“你这人,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
光说还不够,她还要自顾自地将那男人酒杯里的酒倒个干净,全部换上自己怀中的女儿红。
那男人没什么反应,任由她这么做,一口喝下杯中的酒道:“今日是我夫人的生辰,我高兴!”
她不解,高兴该是这个样子的吗,明明他的脸比死了三天的鱼还臭,“你骗人,你这副样子根本就不是高兴,你明明很伤心。”
可是奇怪,她不懂,夫人生辰,这的确是个值得高兴的事,他为什么会表现的伤心呢?
那男人突然哈哈大笑,把她吓了一跳,他笑了一刻钟,却还是在笑,她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奇怪,自觉无趣,便想要离开。
可他突然拉住了她,他不再笑了,他,哭了。
“我夫人去世了,我十分想她…”
这男人,不仅笑难看,连哭也很难看,明明这么大个人了,哭起来却跟小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
周遭的人都看过来了,她有些无措,但却挣脱不开,便只能学着已故母亲幼时安抚她一样,不断抚顺着他的背。
“沁儿,沁儿…”
那男人口中不断念叨这个名字,她想这应当是他已故夫人的名字吧。
可她现下穿着男装,这人怎么拉着一个“男人”喊已故夫人的名字,她觉得好生奇怪,只想赶紧抽回手臂。
没想到这男人竟然得寸进尺,用她的衣袖擦眼泪!
这如何能忍,这可是她在翰京新做的衣裳,气急之下又醉酒的她立马拔出了腰间的匕首,打算给这个男人点颜色瞧瞧。
但老板好像没给她这个机会,两人被一起赶出了酒楼。
既然如此,她便只能寻个别的地方找些乐子。
可这男人怎么也甩不开,她只好将他带去了她住的客栈,看这人衣衫华贵,她只祈求男人明日能还得起房钱。
那男人果真是个有钱的主儿,不仅包下她在翰京的所有房费,为表歉意,还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领着她玩遍了整个翰京。
翰京城外有一处桃林,那时她最喜欢的地方,临走之前,男人在那儿向她表露了心意,说想要把她娶回家,她并没有立马答应他,他们俩约定,若是来年男人还在等着她,她便给他一次机会。
第二年,她又去了那片桃林,青衫乌发,那男人早就等着她了。
她的婚礼办的很盛大,她是霍家商队的家主,有的是钱,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那男人也依着她,并不在乎这对他未来的仕途有影响,还亲自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桃树,那时的她觉得自己嫁了一个顶好的人。
第二年她就怀孕了,她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一出生便要在他的耳边唱“乖娃娃,巧儿宝,梦里还有红糖糕…”,这是钱塘一带的童谣。
可她终究没等到她的孩子,这胎落得突然,她明明如此小心,连院门都没怎么出过…
那夜,她抱着那男人哭得肝肠寸断,直到眼睛涨红,干涩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那男人怎么安慰她的?孩子还会有的,要好好修养…
可她知道不会再有了,已经五个月了,突然的落胎让她伤了身子,不说以后还能有孕,便是像少时一样的走南闯北的也再无可能了。
她日日都待在后院中,院里的那棵桃树自始至终都没有开过花,而她拖着破败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你们知道那女人为什么会失去孩子吗?”霍冰突然开口,“因为那个男人年幼丧父,又被母亲抛弃,他爱钱却不希望有个孩子时刻盯着他的家产,你们说可不可笑,哈哈哈…”
“我的孩子没想到他的父亲其实根本就不期望他出世,”霍冰抚摸着小腹,仰头望天,似乎是在怀念未出世的孩子,“还亲手下药害死了他。”
“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周岐越已有诸多的不耐烦,他并不在乎这个故事如何悲凉,他只在乎真相,不仅是霍冰杀人的真相,或许还有孙维杀妻杀子的真相。
霍冰垂下手臂,沉声道:“半个月前,我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件,信件上说是孙维害死我孩子的,甚至八年前原来的陆夫人一尸两命也是他下的手,我去那家药铺问过,他那两段时间的确去买过落胎药。”
“仅凭一封没有由来的信件就杀人,夫人就没想过这是别人给你下得套吗。”周岐越眉心微陷,面露不悦,他大费周章把她从大理寺狱转到提案司,还给她找来几个听众,不是为了听这么荒唐的理由的。
“我自然不会这么愚蠢,若仅仅是如此,我便与他和离后再把他送去官府。”霍冰深吸一口气,随即眼神变得无比果决,“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他书房里的那些信件,他竟然伙同我那不成材的弟弟要卖掉霍家商队!我绝对不允许我父亲的心血毁在这两个蠢货的手里!”
拖着这副破败的身子,霍冰已是到了极限,手抵着牢门,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滑落下去。
周岐越伸手招来手下,搬来了张椅子到牢房内。
“我日日都在房中熏着覆子所制的安神香,又送了好些美酒给原陆夫人那个好赌的弟弟。”
周岐越道:“若是孙维不见他,夫人的计划岂不落空。”
“我的身体还可以撑到年后,要寻个让他喝酒的机会易如反掌,更何况他是我的丈夫,你们尚可了解他的行踪,我如何不可,到时他便是坠马而亡,此事也查不到我头上。”霍冰垂下眼眸,将所有的细节都交代了个清楚,“只是我没想到孙维的仇人那么多,偏偏那么巧,当日也有人要杀他,此案被定性成谋杀我便自知逃不掉了。”
“不知夫人可还留着那封匿名信。” 既然已经知道了案件的细节,周岐越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相比之下,他更关心那封所谓的匿名信。
孙维坠马一案背后牵连甚广,说到底圣上也不信任大理寺狱,不然也不会同意周岐越将人转到提案司,若是能拿到那封信,此事还尚有可以继续调查下去的线索,若是没有,只怕他提案司今后有的忙了。
“还在,只是我并未随身带在身上,校尉自可去我卧房的妆匣中找到。”说完这些,霍冰像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般,无法坐住,直愣愣地就要往后倒。
“小心!”赵意欢及时穿过牢门,抓住了她的衣领,她已是残破之身,这一倒怕是要将她剩下半条命也带走。
沈和欣立马搭上霍冰的手腕,还好,只是晕厥了过去,但死亡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沈和欣垂下眼眸,缓缓地摇了个头。
…
城外的桃林中,立了一座新坟。
霍冰的遗愿,不能孙维葬在一起,也未将遗体送回钱塘,她想留在这片桃林里,不为谁,只是因为她喜欢。
墓碑上刻的是“冰儿”两个字,那是她父亲对她的称呼。
赵意欢和沈和欣穿着素色的衣衫,蹲在坟前,默默的烧着一大摞的纸钱。
翰京没什么她的亲人,她们也算是了解过霍冰半个人生的人,便来送她最后一程。
今日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入冬后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不少寒气,虽不到桃树开花的时节,但赵意欢还是用纸折了几朵桃花放在坟前。
“我总觉得夫人并不爱孙维,她只是爱那个愿意在桃林处等着她的人”赵意欢起身,自顾自地说道。
没有人回应她,大家都望着天边飞远的纸钱灰烬,期待着霍夏冰来世不用年少就肩负起家族的重任,不再遇人不淑,与她的孩儿在另一世再相遇。
“孙夫人是霍家商队的,未成婚之前一直在钱塘和姑苏一带做生意。”周岐越突然道,“她的做事风格和她父亲如出一辙,都是做事雷厉风行,却是少有的会帮扶一些小商队的商号,因此在那一带十分出名。”
赵意欢瞪了这人一眼,逝者已逝,再去调查别人有什么用。
周岐越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大约十年前,赵氏船队也曾经受过霍家商队的庇护,你应当随你父母见过她吧。”
经周岐越这一提醒,赵意欢好似模模糊糊有些映像,她记性实在算不上好,有些记忆都已记不大清了,冥思苦想后那个英姿飒爽的姐姐真的与霍冰重合,随即惊呼道:“竟然是她!”
周岐越嘴角微扬,一笑不语,只盯着恍然大悟的意欢看。
沈和欣白了周岐越一眼,转头朝赵意欢的脑门轻轻弹了一指:“你就没发觉他调查过你吗。”
“是吼!你为啥要调查我!”本就不大喜欢周岐越这人,赵意欢这下更是气得跳脚,可她打不过这人,便只能过过嘴瘾。
沈和堇见势不妙,忙挡在两人中间,“哎呀,大家都是朋友了,知根知底也方便些。”
周岐越在沈宰相面前说了好话,他才得以进入提案司,现下必是要维护他的上级。
赵意欢和沈和欣皆是眼色骤冷,看沈和堇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叛徒,两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异口同声喊道:“谁和他是朋友!”
周岐越面色不改,饶有兴趣的看着意欢的赌气的模样。
自从沈和堇调到他手下后,他的心情没有更好了,今日更是难得会为了私事出门。
周岐越转身,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翻身上了马,手中缰绳一挥,飞扬的尘土模糊了三人的视线。
等赵意欢反应过来这人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周岐越早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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