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仇人恩重

阿秋不晓得她的记忆又到了哪里,但却决定如实以告:“是的。”

褚元一点头道:“好,好!”忽然拉住她,难掩激动地道:“建章东市平乐巷入口第三间,有一间名为‘水仙楼’的食肆,其中的酒菜非常有名,尤以鱼、羊二鲜为最,你可曾去过?”

阿秋被她拉着,却是左右为难,半晌后才道:“姑姑,你入宫多年,那食肆即便还在,恐怕早已易主了。”

她未说的是,建章城亦在政治动荡中经历过叛军入城,烧杀劫掠。那水仙楼不在的可能性,倒更大些。

褚元一双目发直,幽幽道:“我少年时最爱吃这一家的鱼脍与羊肉。时常偷瞒着父母,和师姐溜去平乐巷,逛街看河灯累了,便会去这家吃鱼脍和炙肉。师姐知道我最好这一口,有时她自己出去了,也会偷偷给我带一份回来。”

阿秋蓦地想起,雒阳褚氏原亦是高门望族,只是南渡较晚,未能进入南朝权力中心,后渐没落,其家族亦离政治而入江湖。现在想来,安道陵必然出自颍川安氏,钟离无妍必出自信阳钟离一门,荣月仙必然来自洛阳荣氏。

这四位前辈的宗族,都是原在庙堂的世代高门,后入江湖。因此,比之寻常江湖人,他们亦对朝廷社稷,多一份忠信。

真正的江湖人,只重视彼此之间的“义”,却并不会对朝廷尽忠。观自己出身的兰陵堂便可知。

现下风烛残年、出手狠辣的褚元一,也曾经是高门大宅内被父母约束疼爱的小女儿。

褚元一声音渐转低迷,道:“只不过后来,我终究与她闹翻了。”

阿秋心中快速盘算,褚元一所说的师姐是何人。她目前所识得的,只有钟离无妍和荣月仙二人。但若论性情,荣月仙虽也游戏人间,但有一种别样的洒脱高峻,冷静自持,不像是会与师妹顽皮嬉闹之人。

那么,便只有一个“紫衣仙”钟离无妍了。爱开玩笑,爱逗弄人,时常出人意表,倒很像是这位前辈的作风。

但阿秋所认识的钟离无妍,为人处世亦圆滑多变,与荣月仙有相似处,却没有荣月仙那般不经意间透着崖岸高峻。她实在想不出来,钟离无妍如何能够与憨直的褚元一闹翻的。

阿秋并非轻薄之人,亦不愿刺探前辈旧怨,以免令她想起往事伤心,便拿起双箸送到褚元一面前,温言道:“姑姑趁热吃罢。这若是宫外买来的,早就冷了,一定是特地又给你热了才送过来的。送东西的这人,待姑姑是极好的。”

褚元一看着这菜肴,独目中却悲苦交加,流出晶莹眼泪来,道:“我褚元一一生所行,无愧于心,最终落得死不死,残不残,还却要靠着仇人来待我好!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阿秋情知她是在宫廷斗争中站错了队,才落得如此。按荣月仙的说法,桓末帝最后几年极不喜上官皇后,甚至动了用牵机散赐死她的念头。而从褚元一话中来看,她必然是站在皇帝这一边的,甚至可能是帮着皇帝监视上官皇后的,因此对皇后没有什么好话。

但如今,司马皇室身死国灭,天下早已易主,反倒上官家依然朝中有人,右相上官祐为百官之首,上官大小姐玗琪又是名震天下的东宫飞凤四卫首席,亦是本朝皇帝心目中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若她愿意,不出意外的话,这大衍天下不久的未来,又将再出现一位与前代皇后齐名,有剑仙之姿的上官皇后。

因此皇位谁坐并不是永远的,以血脉延续的家族势力却是永恒的,其他人都是外人。这也是南朝数百年门阀政治的特色。

荣月仙和安道陵,都比褚元一看得清楚。

阿秋却不忍说破,只环住她肩头,以脸贴住褚元一满是皱纹的面容,柔声道:“姑姑,你还有我。我此刻地位低微,没法照顾你,但若我有朝一日……”她说到此,忽然戛然止住。

再没有什么,能比眼前情形,能更令她明白没有权力和背景的痛苦。

她连一个褚元一都保护不了。

虽然她是兰陵堂的神兵堂主,可从离堂那一刻开始,她自己亦面临被十三影追杀考核的险境。师父万俟清不可能,也没有立场同意去照顾一位白道名宿。

虽然她在宫内以顾逸弟子的身份居于金陵台,但这也已经是极致,不可能再以别的名义安置一个身手高强,形容残缺丑陋的老妪进去,那只会引得人人注意侧目,对褚元一亦无好处。

这大约亦是为何安道陵、荣月仙这些年亦未曾插手褚元一的事。说到底,他们仍是奴才,亦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褚元一若是容貌心智正常,不拘哪里随便指个位置亦可蒙混过关。偏生她如今这般又极招人眼目。

即便贵为六宫之首的宸妃,亦只能通过暗中默许的形式,令她可以一直藏身在这处废宫。

阿秋改口道:“姑姑,你想不想出宫去?”

褚元一喃喃地道:“没错,我还有你,我还有你。”她极之慈爱地抚摩着阿秋的背,嗔怪地道:“你这孩子好不糊涂。你既然在这里,我又出宫上哪里去?我只要守着你便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姑姑要替你看着家啊!”

阿秋虽然不明白她是何意,只是把头靠着她膝盖上,心中想道:“有朝一日我完成了万俟师父的命令,是必要将元一姑姑带出宫去的。”

她却不敢想那会是什么时候,又会经历什么样的过程。

入宫之前,师父对她的要求是,无限接近权力中心的那人,而后,择机取而代之。其他事其他人,自然有兰陵堂的他人为她处理。

她目前,算是完成了一半。

褚元一忽然道:“你瞧我当真是老糊涂了,你来找我必然有事,快说是什么事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阿秋推起来,独目闪闪发光,便似小女孩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一般,眼中尽是希冀之色。

阿秋确是找她有事,但却也因自己总是有事才找她,亦会心中愧疚。加之撞见苏锦兰一幕,更觉得褚元一这些年极不容易。她擦擦眼睛笑道:“非得是有事才可以来找姑姑么?就不能只是来看看姑姑么?”

褚元一却是神色认真地看了她片刻,方才道:“你别瞒我,我也知道,你在宫中地位今非昔比,不是想如何便能如何的。姑姑苟活至今,为的还不是你要用人时,可以有个帮手。”她转头看着寂静荒芜的宫苑里树影森森,道:“我们之间用这些客气做甚?”

阿秋想自己的确今非昔比,地位却是上升而非下降,但自己何时又曾能在宫中想如何便如何了?但她知褚元一倒三不着两,并非句句都能作数,亦不去在意了。

只是褚元一句句话语,流露出对她的真心,却是令她震惊的。

她原本认为自己只是幼年时曾与褚元一有缘相识,并蒙她看中,传以绝学风雷斩,两人缘分仅此而已,故褚元一待她与别人不同,而她亦对褚元一有特别亲近之感。

但依褚元一所表白的心情,即便亲生父母为子女,也不过做到如此地步。她说苟延残喘至今不过全为了自己,这等情分绝非萍水相逢授艺之德。

阿秋一时看着褚元一,只觉胸中如遭雷噬,无数影影绰绰的猜想浮上心头。

褚元一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催促道:“有什么快说罢!若等到天明人来,就不便了。”

阿秋只得道:“不瞒姑姑,阿秋此来,确是想问姑姑一件旧事。熙元五年九月,桓朝末帝曾赐上官皇后一瓶牵机散,但后来那牵机散并未被皇后服下,请问姑姑可知,它后来到了何处?”

褚元一怔怔地听着,脸上却浮现老大不自然神色。她先是皱眉道:“桓朝末帝?你怎地这般称呼他?”不过她立即又想到了别处,不自在地道:“那药没什么要紧的,当时被我随手放到了架子上。”

阿秋只觉得褚元一的表情透着古怪,却也没空多想,只道:“那就请姑姑带我去找。”

褚元一一面在前头领路,一面讪讪地道:“阿秋你怎么最近总在忙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是找汉砖,现在又是找牵机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有人要这些东西吗?”

阿秋听她问,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应道:“确是如此。有人一直在拿上官皇后的东西搅风搅雨,也不知道她生前得罪了多少人,直到如今人也不放过她。”

褚元一听到“上官”二字便来气,重重哼了一声,道:“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也干不出好事来。人讨厌她,那是应当的。”又道:“只别影响了你的事就成。”

阿秋啼笑皆非,又见褚元一念念不忘还是怕妨碍着她,心中好生感激。心想也不知上官皇后和她结了多大仇。论理皇后是江左第一门阀之女又是后宫之主,而褚元一无论多么心直口快,亦是一宫侍史,彼此身份距离还是悬殊,即便不合,也不该如此这般势成水火。

但想到正是皇后身边的苏锦兰下毒,以至褚元一落得如今模样,而苏锦兰坚执称是为了保护主人,她又深觉此事内情绝不简单。

阿秋踌躇再三,刚想问褚元一究竟是为什么事与上官皇后结怨,褚元一已然昂着脖子,以手指道:“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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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令:司乐倾城
连载中孤虚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