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看时,却正是上次褚元一带她来找汉砖的落地满墙高架。虽然栖梧主殿中几乎处处都是类似分格木架,其上均是图书卷册古物文玩。但这处是最后一排,是靠近轩窗的位置,亦最偏僻和隐蔽,故此阿秋略有印象。
上次用过的木梯竟也还在此,只不过又落了薄薄一层浮灰。大约因这里本就无人来,褚元一上次用过后便干脆懒得收拾,任其留在原处了。
褚元一身手敏捷地攀上梯子去,阿秋在下面瞧着,忍不住道:“姑姑,你牵机散也是放在这里的?”
褚元一顿了顿,道:“可不是。所有我不想旁人翻动的东西,都藏在这里。”又有些得意地道:“这些东西虽然名义上都是栖梧宫的,可若不问我的话,就是连皇后自己也找不到的。”又咕哝道:“不过,这些东西,皇后从此也没再问过。“
阿秋已经大致猜出了她为何将牵机散藏在此处。她将李明远赠送给皇后的汉砖藏在这里,私心是不想别人再碰动她师兄安道陵随汉砖附来的拓图笔记。至于牵机散,当时宫监荣遇既未来得及收回,而她也知道此物事关重大,便当作自己私藏一般悄悄藏起了。
想必那时她不似如今糊涂,知道拥有牵机散也是一种权力。
褚元一登在梯子之上,却是有些做贼心虚地瞧了一眼阿秋。
她虽然糊涂,却记得自己收起牵机散时心中转动的是什么念头。
她虽然不如荣遇那么对时局人心洞察透彻,但若只论末帝一人,她对他的了解恐怕甚至会更多于荣遇。
“末帝的性子,若是怀疑了一个人,迟早会要那人去死的。”荣遇当时是如此对阿秋说的。其实褚元一,也是同样认为。
不过不同于荣遇是欲救无路,她是乐见其成。
因此她把牵机散偷偷留在自己手上,心中想的却是,皇帝这次后悔了,但没准哪次就能用上。
若是哪天皇帝再发了命令,由她来执行会手脚快捷一些。
但褚元一不知道的是,正是她私留牵机散这一举动,令苏锦兰感到了对皇后的威胁,并生出杀心,遂有了后来暗下寒毒之举。
若当时她根本不曾碰过牵机散,由得苏锦兰或者其他人处理了,她不会是如今的结果。
但褚元一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阿秋却只觉得褚元一有些怪,平日里的她从无这般扭捏的,于是催促道:“姑姑快拿给我瞧瞧吧。”
褚元一大半身靠在椅子上,却是磨磨蹭蹭地道:“阿秋,姑姑问你个问题。”
阿秋心想这元一姑姑今日怎地如大姑娘上花轿似的,却还是耐心地道:“姑姑请说。”
褚元一素来糊涂,却每每见着阿秋,就似想起从前往事,会有三分灵明。她心知有些话,必须趁着此时问过,否则以后怕也再没合适机会,于是道:
“若是姑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可否会原谅姑姑?”
阿秋神情一怔,脑中电光石火闪过诸多前事,已经将无数种可能在心中排列组合了一遍。
她并不傻,知褚元一今日举动异常,想必真的是有重大事情瞒着自己。
她深吁了一口气,迎上褚元一的独目,淡然道:“无论姑姑做过什么,姑姑对我的疼爱都不会有假。而且现在的姑姑,过得并不好。我即便是想向姑姑报仇,也无法从姑姑身上再拿些什么下来了。”
褚元一闻听此语,立刻道:“若是阿秋你要,何须拿什么下来,这一条命都是你的呀!”她又是欣慰,又是酸楚,道:“我这就将牵机散拿给你。”
偌大主殿虽然处处高木大架,却掩在年深岁久的沉寂里。当两人都不再说话时,就能感到旷日终年的寂静再度蔓延开来。
阿秋屏住呼吸一声不发,却是因为紧张。
她心头砰砰作响,却是在等待着一个她心中已有七八分预判的答案。
褚元一吃惊已极的呼喊声不出意外地在她头顶响起,惊破了大殿中沉滞的空气。
“瓶子不见了!”
她扭过头,与阿秋面面相觑,又是沮丧又是不能置信地道:“怎地一瓶毒药也有人来偷的!若给我查出是哪个大胆的宫婢,非杖杀了不可!”
阿秋见她站得那般高,怕她气着了摔下来,压抑住心中惊涛骇浪,柔声道:“不见了便不见了,姑姑先下来。”
褚元一一面爬下来,一面犹自骂骂咧咧道:“这些人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只瞎了一目,又不是全瞎,就敢这般肆无忌惮来偷我东西!”
阿秋心中想,姑姑自己也是这般大胆地藏皇后东西的。但却不敢说,只是问道:“姑姑是否是将那牵机散,就放在那三块汉砖附近?”
褚元一奇怪地道:“你怎地知道的?我确实是将它们放在一格之中的。”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我不想多记几处位置,就都放在一起了。”
阿秋心中叹息,表面只得若无其事一般道:“那姑姑,牵机散的瓶子是何模样?其上是否有标签字样?”
她所怀疑的,是将其盗出宫去的那人,如何得知这就是牵机散?
牵机散为皇室秘药,天底下只此一种,并不是摆在太医院诸多药格上之一瓶,因此无论公冶世家呈进宫来,又或者荣遇携去赐死罪人,都犯不着特地写个标签注明是牵机散。
但若只是一个普通的药瓶,偷盗的那人根本不知这其中是何物,又根本犯不着冒着风险将其带出宫去,万一只是一瓶普通香料或者补药呢?
据阿秋推测,那人主要还是为盗汉砖而来,牵机散当时只是顺手牵羊而已。因为汉砖是李明远赠送皇后之物,而李明远朝觐是当年大事,人人皆知。
但皇帝打算以牵机赐死上官皇后的事,定然没有几个人知道。只要荣遇不说,便不会有当事人之外的人知道,但荣遇当然是守口如瓶。
褚元一发了会呆,像是在回忆往事,半晌才道:“那瓶子是紫金朱砂的,看着挺漂亮。我怕时间一长,自己忘了那是何物,所以偷偷以皇后的御墨在其上写了‘牵机’二字。”
阿秋只呆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褚元一尚不解,睁着眼睛问道:“有什么地方不妥吗?这牵机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藏在哪里,若我不记得了,有朝一日无论皇帝皇后问起来,都是大事。我为免挂一漏万,才这样办的。”
阿秋苦笑道:“没什么不妥的,姑姑办得极好。”她站直身体,伸手摸了摸面前褚元一乱蓬蓬的头发。片刻后道:“姑姑,你安心在这里。等我完了这里的事情,便接你出去。”
要查证的事情结果已经清楚,她须得离开向顾逸汇报。褚元一藏在此禁地,人畜无害,又有宸妃、苏锦兰等人暗中照拂,目前仍算安全。
褚元一有时糊涂,有时又并不糊涂。她摇头笑道:“你离不开的。咱么娘儿两个,注定都是一辈子在宫里的命。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安师兄也在这里。”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就那般自得地出殿门而去,倒像是去自家门外散步。
阿秋倒是怔了片刻,这还不死心,返身上梯子,向褚元一所指的那个原本放三块汉砖的格子瞧了一眼。
那其中果然空空荡荡,了无一物。
虽然这是早已想到的结果:若赐予上官皇后那瓶牵机散未曾被人盗去,也不会有如今北宁馆中胡妙容被牵机散毒死一事。这两件事一因一果,果子已经在那里摆着了,原因也就不言自明。
只是她仍然觉着,这瓶牵机散当年牵涉到的事情,何等惊心动魄。故此想要看一眼当年的痕迹而已。
一代名后上官琰秀险些陨于这一瓶牵机散之下。如非荣月仙当时设法拖延,皇帝即使后悔赶到,也就晚了。
而如若当时这瓶牵机散赐死不成,立刻被荣月仙收回保管,也就没有今日之事。
即便这牵机散落到了褚元一手中,她若粗心大意一些,未曾在药瓶上写上“牵机”二字,偷盗汉砖之人,亦未必想得起要拿走此物。
种种似巧合,似人意。然而人意扭不过大势。皇后终究病殁,而在这中间搅风搅雨,蓄意破坏南朝与朔方军关系的那人,即便没有牵机散,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来栽赃陷害。
只是身在局中的人的作为,恰能明了这个人是一个怎样的人,且果报自受而已。
阿秋怀着这般感慨,走出栖梧宫外。
她刚迈出大门之外,顾逸便飞身掠落她身前,目光炯炯注视她道:“可有收获?”
阿秋摊开双手,苦笑道:“唯一得到的结果,便是当年赐给上官皇后的那瓶牵机散,极大可能是同着汉砖一起被盗出宫的。应当就是褚夫人胡妙容服下的那一瓶。”
她感觉极为敏锐,一眼瞧去便觉得顾逸身上有露水草叶痕迹,诧异道:“师父不说在门外等我吗?可方才这阵子你似去了别处?”
顾逸略为一怔,放缓声道:“我不是按时回来了吗?”他是瞧着她与褚元一一起进入栖梧宫,又看过了附近四下无旁人,不会威胁到她的安全,才快速离开片刻的。
阿秋亦无暇想及他话中之意,道:“那师父是去哪里了?”
顾逸欲言又止,瞧了她一眼。阿秋已然察觉,心思甫动,便立刻猜了出来,道:“师父必定是追着那苏锦兰去了,要看她的主人是何人。”
顾逸只轻叹一声。那意思即是说,什么都瞒不过她。
阿秋道:“也不知为何,一到了栖梧宫,你们一个个都那么怪。元一姑姑如是,师父你也是,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似的。师父便是要去查证那苏锦兰的主人是谁,也用不着瞒我啊。难道我还会生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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