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和厉无咎,都是可以左右天下趋势的人。他们一生不近女色,无有六亲眷属,几乎没有弱点。身边为何会如此凑巧地出现萧羽和她!
顾逸勉强维持冷静,道:“萧长安究竟与他赌了什么?以至于逼得他几乎要自尽?”
萧羽眼前似又出现那一日,师父灰袍猎猎,立于石侧,而萧长安青衣飘拂,少年眉宇间却是稳操胜算。
她看着弟弟的眉眼,觉得熟悉,仍是他小时的轮廓,却又平添了许多陌生的东西。
她想叫他不要为难她的师父,心内某处却又了然明白,那个最听姐姐话的阿弟,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因着她的背叛家门,他已然是本代的萧家之主。她也已永远失去以姐姐身份叫他做事的资格。
萧长安目光亮起如电,其中闪烁奇异火花,掷地有声地道:“在下代表兰陵萧氏,要与厉宗主打的赌便是:我赌十年之内,北羌大军铁蹄必将踏入建章,北羌将一统天下!”
阿秋纵然身为局外之人,亦被这个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更遑论身在局中的顾逸。
听上去,这赌似乎毫无意义。因为北羌能否攻下南朝,与萧长安赌不赌这事成就并无一丝一毫关系,何况萧长安赌的是十年之后的事。
即便厉无咎此刻应了他的赌,又怎能知道谁赢谁输?
但阿秋却依然不能不受震撼,因为提出此赌约的人,是兰陵萧氏,而赌的事项,是十年之内天下去向。兰陵萧氏拥有可左右北羌朝堂的实力,同时亦是北方汉人代表性门阀,若他们提出此约,绝非无的放矢,空口来风的信口雌黄。
顾逸身子晃了一晃,冷声道:“好狠的计策,好毒的用心。”
阿秋从未见过顾逸如此动情绪,已顾不得外人当前,情不自禁以整个身躯贴住顾逸身侧,支撑着他此刻站稳。而顾逸亦似很需要她的支持,立即靠了上来。
阿秋感到此刻,他的身体很冷。
顾逸靠在阿秋身上,回了一次气息,才道:“他赌的并不是十年之后的事,而是看厉无咎会否泄露天机!”
他再一顿,道:“天下人皆知我与厉无咎的关系。而我说厉无咎从不为人卜筮,此言亦不算完全对。他一生只占卜过一次天下气运,却是在我出山之前。”
阿秋立即明白了一件事:顾逸入世,与厉无咎之隐世,这二者实为浑然一体的两面,其中有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
以厉无咎与顾逸的关系,他恰在顾逸决定入世之前,不惜耗用自己寿元来占卜天下大势,自然是为了帮助顾逸相时而动,相机而事。
但除了顾逸,没有人知道他占卜的结果。
而结果亦以另一种方式,很清晰的呈现于世人眼前:顾逸用了十年时间,将作为汉统的南人政权由乱入治,建立起固若金汤的江东联盟,保证了半壁江山的繁荣与稳固,且这个政权仍自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新鲜活力。
这个结果并不能说明厉无咎占卜的结果就是,南朝终究一统天下,天底下并没有这般一言可决、明明白白的答案,只能说明厉无咎看出了某种趋势,而顾逸或是顺其势而成之,或是逆其势而用之,势为棋局,入局为子,无论攻守成逆,一子只是一子,并不能改变或决定棋盘上本来就有的实力对比,人心向背。
但萧长安逼着厉无咎应赌,则是要厉无咎清楚明白的说出来,那次占卜过后,他对天下气运的判断。
自顾逸出世之后,大江南北的格局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纷乱割据,现在的情势非常明显:北方经过汉人参政之后,以北羌最为强盛,南方便是大衍上下团结,励精图治。双方均知一山不容二虎,统一势在必行,要么由南统北,要么由北统南,且是短期内便会明朗化的问题。
萧家提出的,是十年内北羌必破建章,完成由北统南的事业。厉无咎只有两个选择,同意赌或者不同意。
同意赌,则是站在南人一面,认为南人必胜。
不同意赌,则是因知此赌必输。而萧长安亦可由此知道,由北统南是大势所趋。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萧家亦未尝不是在两边下注。萧羽和萧长安,便是萧家投入南朝阵营的两枚棋子。只不过如今,萧家逼着厉无咎表态,却是为了进一步探明大势所向,以先一步定家族倾向。
从这一点来看,萧家的主事人,眼光不可谓不深远,怕犹在上官玗琪出身的百年清流上官家之上。
不过也难怪,百年清流夸的是风骨,而不是因利就势,政治投机的嗅觉。
萧长安话音刚落,萧羽的脸上便失去了血色。
其一,是她未料到赌的内容竟是天下苍生的命运。她虽身为北方门阀之女,但只要想到北羌铁蹄踏入建章,烧杀抢掠甚至屠城,江东士族各个蒙难,南方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的情形,亦不由得不心头发寒。
这些情形,在长安、洛阳沦落之时,她虽然年纪尚小,却都是一一亲见亲历的。虽然因家中长辈极善未雨绸缪,见风使舵,早就投靠了胡族之中最有势力的北羌王者,萧家非但没有罹难,反而步步高升,极得宠信重用,亦成为了朝堂极有影响力的势力。但战争带来的残酷,以及胡人统治对汉人的压迫剥削,萧羽均看在眼中。凭心而论,她决不愿南朝重蹈覆辙。
因此,在听到萧长安的赌约内容时,她便没来由地心惊,即便知道,目前那仍只是一个对未来的估测。
其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家此约,针对的是厉无咎和顾逸的关系。
抛开十年后天下真的会属于谁的问题不论,若此刻厉无咎不肯应赌,即是表明不看好南朝,那么此讯息一旦传出,顾逸所在的南朝政权,高层恐怕立刻要分崩离析。顾逸所为之努力营谋的十年,立将付诸流水。
若注定国土将是他人的,早投降得到的好处,却要胜过负隅顽抗多多。
因此,无论结果为何,只看顾逸面上,厉无咎必须应赌,且必须赌南朝是赢的一方。
但她所不知的是,厉无咎若肯如此押注,押下的自然并非一句空口白话。
他是天生的卜筮者,原本应超然世外,不入红尘,只要他开口押注,便是以身入局。而若他硬开口应赌,为的是一个必定会输的结果,无异于卜筮者逆天而行,以自身性命气运相抗天命运数。
于情谊又或者大义,厉无咎不能不站在顾逸一边;而于天机而言,无论他应赌或者不应,都会付出致命代价。
当萧长安提出这一赌约时,厉无咎便已然没有退路。
顾逸闭上眼睛,以仅余的心力,想象着萧羽所描绘的,厉无咎最后的应战。
现在回忆起来,厉无咎当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具仙人之姿的男子。他面庞清秀白皙,一双长眉浓而清,最为吸引人是他的眼神,那是宛如赤子一般纯净、清澈,却又看透一切的眼神,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对这世界的好奇。
他从不会对任何人有敌意,而只会怀着真挚的感情去探究。
当然,没有任何事情,能瞒掉他的眼睛。
顾逸其实很想知道,厉无咎当时,面对着与他从无冤仇,却这般处心积虑要毁了他的萧长安,会生出怎样的感想。
他亦记得,当初大江之上,他对着以青蜂针暗算于他的萧长安,脱口而出:“厉无咎的弟子,不会有坏人,我信他”之时,萧长安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世间会有人,伤害厉无咎而无任何内疚的吗?
萧羽闭上双目,凄然道:“师父沉默片刻,最后应道:我赌。”
厉无咎一直背对着萧长安,远眺雾霭悠然升起的山峦,心神似沉入了大宛山广袤幽深的森林仙境中去,并未因他的话有任何震惊或意外。直到萧长安脱口说出那个足以震惊天下的赌约,他的身形姿态亦未有丝毫变化。
当萧长安最后一个字吐出时,厉无咎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就在那时,萧羽清楚看到师父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种自幽深而逐渐变得明亮的光华,清澈却又深邃,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奇异力量。
那视线深深凝住萧长安,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甚至要看通看透他身后的一切因缘,人事,甚至是天下局面与其中的个人命运。
一时间,似乎整个山头都亮了起来,这片天地亦泛着奇异的动感和韵律。
胜券在握的萧长安,脸色亦忽然变作惨白。
厉无咎轻声说话,那声音却宛如雷击,重重地敲击在他耳膜之上:“我看到,你会爱上一个你得不到的女子,那将是你一生唯一一次,懂得感情的契机。”
若是平时有人对着萧长安说这般的话,他定然是嗤之以鼻,大笑以对。
他从来看不起感情,更遑论为任何人动心。
但此刻他发现他说不出话来。厉无咎这宛如宿命的诅咒,竟是对着他的心说的。
是在他心中响起,宛如他自言自语一般。而他亦于此时,感到心脏剧震之后,便是宛如雷噬的剧痛。
他身体无恙,灵魂却在剧痛之中挣扎着想:这是,厉无咎的报复么?
旋即醒悟,厉无咎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说出他看到的事。
便足以,损坏他的道心。
到得此刻,他亦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打赌,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赢过厉无咎的天机神目。
厉无咎宛如山河惊雷的声音,无情无绪在这处山头绽开:“我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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