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错觉,仿佛天上云气翻滚,地上草木苍青之气,都恍如被此处吸引,化作千河万壑,直向着这处山峰奔涌而来。
厉无咎身侧之石,名为“登天石”,传说曾有修行已成的仙人,登此踏天而去。
“我赌帝星自南而起,进位中天,山河重整,天清地泰。”
厉无咎的声音宛如春风化雨,拂过山谷溪涧,洒向西南以外,广袤无边的山河大地。
“我赌汉统重兴,师出中原,礼乐大兴,万邦来仪。”
厉无咎的声音其实优美悦耳,宛如金钟相撞,玉佩和鸣,而到了此刻,却似挟天地山河的千钧般力量,重重撞击着这空间里无可名状的界限,似要冲到十年之后的未来,窥破那遥不可测的天意。
萧长安胸口如被大石撞击,浑身剧震,脸上只余极度震撼的骇然,和不能置信的神情。
他纵然对卜筮之道一无所知,亦看得出来,厉无咎必然是以本身的修为和力量,对着这山河大地,对着中原的未来,下了某种预言。
片刻之后,云散雷收,万籁皆寂,阳光透过层层树枝,重又洒满这处山头。
“登天石”上洒满阳光,分外显眼。而其侧的厉无咎依然伫立如故。
方才的一切异象,仿佛从未发生过,几乎令人疑心只是一场梦。
萧长安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厉无咎,却听得厉无咎悠然道:“请问,我赢了么?”
十年之约,只是赌约,结果未分晓之前,谁也不能判断输赢。但萧长安喜动颜色地道:“宗主天机神算,令在下大开眼界,您自然是赢了。”又意味深长向萧羽微笑道:“恭喜姐姐,此后便可以安心留在隐世宗了。”
萧羽只听得萧长安承认师父胜了,且承认得如此痛快,便不由自主有种喜不自胜的心情浮现心头。
她始终是女儿家,若有选择,自己的选择,怎会不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和成全。
萧长安作揖道:“在下此刻便下山,宁王那边,家中长辈自会去议定退婚之事,姐姐不必担心,萧家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又和颜悦色叮嘱道:“此后,望姐姐虽在山中,亦多与家人走动来往。你是在隐世宗学艺,不是出家断了六亲,萧家仍然是认你这个女儿的,你不要不理我们才好。”
萧羽见一件如此麻烦之事,竟由师父一言而决,既如释重负,又欢喜,自然一一应下。
而其后,她执掌宗门事务,娘家萧氏的确各方大力襄助,亦帮助她打通西南各门阀豪强实力,使隐世宗声势水涨船高,如今已隐然成为西南武林盟主。
阿秋却是愈听,愈觉不对。她自幼在兰陵堂参阅百家之言,心知肚明,无论那卜筮之术如何巧夺天机,厉无咎这般以山河之力和自身修为发出天命谶言,绝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
萧长安之所以洒脱认输,是因为他已赢得钵满盆满,既得知了天命归于南朝,自然乐见萧羽归于隐世宗,并大力襄助:若明知十年之后,南朝之师将平北羌,与其此刻将姐姐嫁给一个战败国的王爷,当然不如留在隐世宗做一个大派的掌门,且隐世宗发展得愈好,于萧家自然越有利,因本族在新朝的筹码便会越多。
顾逸却似耗尽全力,连靠着阿秋,也再站立不住,便那么滑落下去,而用以遮蔽身形容貌的斗笠也散落于地。
他灰色瞳孔震颤欲碎,咬牙道:“我说他为何……入生死关亦不给我交代半句,原来是……大限将至,他已没有一分一毫力气交代后事。”
还有,为何厉无咎明知萧长安于他有害,却任由萧长安顶着飞凤卫的名头混入长安,徘徊他左右。
原来不是厉无咎不想管,而是他已然管不到了。
因他以自己全部的修为,和此世肉身所有能提取的力量,押在了他顾逸一边,赌汉统必复,而他顾逸必定成功。
他的眼前心间,却不由得浮现了许多年前,他初见厉无咎的那一幕。
那是他炼就‘化外之身’后,破关而出的第一天。
他伸指触摸过林间泻落的日光,看那金色光斑落于掌心,颇有新奇异常的感觉。
远近树木重叠交织成巨大穹窿,枝叶铺张伸展,其间各种鸟鸣与蝉噪之声和谐交织,汇聚成自然的乐章。
再度感到微风吹拂过躯体的触觉,轻柔而温暖。
胸腔之内有心跳,肌肤之下有血脉跃动。
他忽而明白,这便是生的感觉。
生的感觉令人欣喜雀跃,他这整整一日,都在山间度过,时有野兽出没,却对他视若罔见,仿佛他本身亦是自然的一部分,见怪不怪。
他在适应自己的躯体所经历的,重生般的转变,亦还没有想好,如何去面对山下的人间烟火,皆因那必然已经是一个,他所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却在黄昏来临时被打破了。
起因是一名入山狩猎的猎人,在返回的山道上,与他面对面撞个正着。
以他的五感之敏锐,本可轻易躲避,但他没有那般做,因为他自觉并非野兽,何须避着同类?且他终究还是要回到人群中去的,此刻既遇上人,不如试探着,积累些与人相处的经验。
他至今仍然记得,当他走出山林,来到山道上,与那猎人对面相逢时,对方眼中瞬间露出的极致惊恐。
那猎人并非没有见过猛兽,此刻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连连后退,身上明显地正在剧烈颤抖。
他不解为何,亦是茫然,开口想表明自己并非怪物山魈一类。可他刚一开口,喉间发出的怪异声音,亦令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许是因为多年未曾讲话的缘故,舌头甚是不听使唤,勉强发出的,或可谓之人声,却绝对不能称之为人话。
那猎人听得他发声招呼,更为害怕,但猎户终究也是常见猛兽毒蛇的人,眼见得他拦住面前山道,行动亦快速如风,走是走不脱了,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冷静下来,迅速张弓搭箭瞄准。
虽然时代久远记忆模糊,兵器他还是认得的。一见对方以弓箭招呼他,他几乎本能地猱身而上,一个纵落便来到那猎户身前,只一掌便拍开其弓箭,另一掌伸出,扼住其咽喉。
那猎户惊骇大叫,那叫声激得林间本已栖息的飞鸟四散飞逸,而他心中亦莫名焦躁。
他自问并没做错什么,对方却要杀他,此刻如此这般大叫,他也不由得担心会引来其他人。一时间莫知举措,手下力道便即加重。那猎人登时被掐得双眼上翻,直喘粗气,若再过一瞬,非得毙命不可。
就在此刻,一阵极之幽雅的洞箫声音,在他身后方寸须臾之地响起。
他瞬时放手,闪电回身。倒不是这箫声打动了他,而是箫声所发的位置来得古怪蹊跷,他若不回身,极易受到偷袭。
那猎人得救,立即跪下叩头如捣蒜,也来不及怕他,只嘴唇哆嗦着一边叩头一边道:“多谢仙人降妖除魔,救下小的。”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心想这世上哪有仙人?定睛朝那箫声所发之处看去,却不由得呆了眼。
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青衣童子,正将一截白玉箫插回腰间,正微笑着向他拱手为礼。他双目秋水为神,清澈湛然,意态洒脱闲雅。更奇特的是他整个人散发的闲逸之气,似将整段山道都化作了仙境。
说是古画中走出的仙人童子,绝无人不信,仿佛他一招手,便可以唤出一只白鹤或者仙鹿来。
他心中不大服气,但想虽然是个小孩,好歹也是人,而且这个人比方才那个人,似更有礼貌好商量得多了,于是开口想问他是谁。
谁知他乍一开口,怪异之声便又将地上那猎户吓得色如金纸,簌簌发抖。那童子倒并不惊讶,微笑道:“你起来自去罢,这个并非妖物,乃是我的一位朋友,寻常亦不伤人。你回去后也不要乱说,以免吓着村民。”
顾逸是越听越刺耳:怎么他堂堂帝王之师,鬼谷传人,如今倒要寻常村民看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子上照拂了。还有“寻常亦不伤人”,这是真将他当作了一只野兽?
那猎户如蒙大赦,连忙答应着,远远绕过他身侧,往山下忙忙地跑了,唯恐爹娘少生了两只腿,口中还暗自祷告着:“仙人有灵,仙人救命。”
顾逸知道自己此刻声音不能见人,于是便闷着,不再说话。
好在那童子并没有嘲笑之意,只是嘱咐道:“由秦及两汉,再到三国,才至如今,此刻北方五胡混战,南方汉人政权为桓朝。你此刻怕是不熟悉人间语言风俗,天下形势,还是随我暂居明月坳内,待得我将这些都告之于你,再下山为好。”
顾逸虽是新破关而出,却非初生婴孩三岁童蒙,当然不会随便跟人走,但眼前童子貌若仙人,望之令人心生平和之感,最重要是不但不怕他,还似非常清楚他的来历。
他说不出话来,便比划了个手势,指指自己,又指指他,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那童子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微笑着道:“你问我你是谁,我又是谁?”他想了想,尽量拣出此刻顾逸能听得懂的话,温和回答道:“你是鬼谷传人,世代相传的帝王之师,姓顾名逸,我说得可对?而我,是隐世宗本代宗主,姓厉名无咎,也便是注定要匡扶、保护、帮助你的人。”
几案上烛火跳动,照耀着顾逸散落发丝如雪,银灰瞳孔此刻泛着奇异晶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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