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尚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少师顾逸。她以往听说的,无外乎少师冷心冷面,有匡扶天地之才,且容貌英俊出尘。照她想,若论世间男子容貌,应该没有人强过她师父厉无咎的。多半是因顾逸位高权重,上赶着恭维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于是连他的容貌也一并恭维到了。
但当她亲眼目睹顾逸此刻容貌时,虽然仍心切师父生死,却仍由于惊诧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逸此刻的样子,哪里是用“英俊”来形容,只能用“妖异”来描述。还好此时并非只有她和顾逸,还有一个美目生辉,面露焦急之色的少女阿秋搀扶着顾逸,给这诡异场面平添了几分人间情绪,令她觉得此处尚是人间。
否则,一灯独照,暗室幽明,眼前斜倚坐地的男子银丝如雪,灰眸无情,真会令她以为误入了光怪陆离的搜神志异世界。
萧羽又想到,连她这位隐世宗大弟子,见到如今的少师都是这般反应,更何况当年那山中猎户所见,衣衫破烂,不能人言的顾逸,必然是彻头彻尾地将他当作妖物了。
只有师父,并不怕他,还将他收留于门中照顾。
萧羽犹豫着开口道:“师父与少师,当真是……患难至交,生死知己。”
顾逸漠然道:“你师父与我,并不仅是私交,还有世代的情谊。你可知你们隐世宗的来历?”
身为宗门弟子,怎会不知本宗的源流。萧羽道:“曾听师父说过,当年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留下道德经五千真言,由关令尹喜传录成书,尹喜以此修持,终成大道,归隐山林,便是我宗创派祖师。”
顾逸答道:“不错。自战国以降,道门传承有内外二支,内宗便是你隐世宗,讲求清静无为,隐逸逍遥的出世之道,而外宗便是我鬼谷,有兵法韬略亦有纵横之策,讲求的是安邦定国的入世修行。外宗传人行走世间,多积杀伐之业,难免遇上兵刀灾殃,又或者……如我一般的事情,内宗门人便须出手护持救助,以使外门传承不绝。”
阿秋至此方知,厉无咎与顾逸的情义,还非只是私交那般简单,更是宗门世代的承诺。换句话说,鬼谷传人是道门外显于世人眼前的面子,那么隐世宗便是里子。若面子愈高调,愈名显于世,里子却是愈低调,愈无为才好,因为福祸转化,否泰相应是世间大道运转的规律,若两支皆高调,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不曾为明年的春天留下种子和生机了。
顾逸此时却看了一眼萧羽。
阿秋明白他是何意,亦想到了他责备萧羽那句“你将隐世宗弄成如今的鬼样子。”她当时亦有些惊异,顾逸亦是操控权柄,经营天下之人,照理萧羽以世俗取胜之道经营隐世宗,虽有失清静无为宗旨,但终究不是败坏宗门之举,亦不应至于被他这般苛责。到得此时,她才明白顾逸为何如此震怒。
隐世宗作为鬼谷的内宗,亦等同顾逸的半个娘家,是他身后的倚仗。似如今这般经营,却是将自己公然架在权势利益之上,任世人观瞻品评。
而滔天的权势利益,本身便如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想要去驾驭它便如玩火,谁也不能保证隐世宗代代皆有如萧羽这般人才,家世能力均足以走稳这根钢丝。
如萧家般历任战争洗礼、朝代更换而不倒,已是世族中长袖善舞,见风使舵的极致了。更多曾经叱咤风云、雄极一时的顶级门阀,还不是一着不慎,一代无人,便全盘清洗。
萧羽到得此刻,才知顾逸与自己师门的关系,垂头不言。
顾逸叹道:“世事改易,年轻一代自有年轻一代的主张,改弦易辙,我们是管不了了。”他发此感叹,却是由眼前萧羽又望到阿秋,又想起远在建章的萧长安,忽生出有心无力之感。
萧羽自知僭越,不敢多话。而阿秋却从未见顾逸发出过这般言论,言谈之中便真的将自己视为上一辈的人了。她心中不知为何,便觉酸涩,立即打岔道:“师父,那你后来跟厉宗主回隐世宗了吗?”
顾逸道:“自然是回了的。我那时无处可去,人世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必须要依托他的保护和帮助,才得以一步步适应。而他所为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炼制化神丹。”
那时顾逸听得厉无咎自我介绍是隐世宗本代的宗主,他入关前事虽不大记得,却还是记得隐世宗与本门的渊源的,而且他多年前入关时,亦是由当时的隐世宗为之护法的,闭关之地亦在隐世宗境内,这亦是他甫一出关,厉无咎便能找到他的原故。
他便即放下心来,随厉无咎入山。但心下又不住咕哝道:“隐世宗如今这代,怎地找了个小娃娃当宗主?”
厉无咎似知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修道之人,相貌本是心象呈现,不信,你可看看自己此刻容颜。”
那时顾逸正随着他趟过一处溪水,听他如此说,便随即低头向水中去瞧自己的影子。熟知一照之下,他震惊得血色尽失,就那般呆立在水中,再也动弹不了一步。
他眼睁睁瞧着自己脸颊之侧,数缕银丝白发如雪,轻柔拂过。
他已然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了。
厉无咎平和地在他身后道:“你入生死关近百年,修此化外之身,此乃前人从未办到过的事,若因此,身体甚至精神,发生了些什么变故,也是正常的。你只要记得自己如此这般做的愿心就成了,皮囊只是外在,不须太在意。”
顾逸至今都觉得感激,他出关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厉无咎。
否则,很可能他出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那个惊恐万状而狂叫的猎人,在当时他手足无措的情形之下,必然会死于他手。而这对于刚刚再临人世,心智正在重新形成,一切均不稳定的他,会否是极端负面的影响,极其难说。
他当时入关,所修的是留形驻世之法,并非修道。因此破关而出,并不是意味着参透生死,精神境界有质的突破而成为圣人,只是皮囊修成不坏而已,精神仍是进去时那个人,而且可能更混沌无明一些,毕竟太久没有思考过。
而他的第二重打击,便是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般人不人,妖不妖的怪异模样。
身为男子,并不会格外在乎美丑,可是这般形相,却是不见容于世人的妖孽。若以此形相行走于世,休说实现他本来的抱负和师门的使命,连混迹市井做个普通人都只会被人因惊惧而驱赶。
至少在“人”的眼中,他已非同类,那猎户的惊恐万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厉无咎平静之极,却又及时的一番话,却奇异地令得他心绪立刻平和下来,或是受厉无咎的影响,他忽而打心眼里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现在才知,厉无咎的反应,并不属平常。虽然他是隐世宗的宗主,亦早已得知他在禁地闭关的事,但入生死关修化外之身乃是近千年来从未有人做过的事,而最终破关而出的,究竟是人是妖是魅,其实并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但厉无咎的修为心境,便是看万物都在天道自然之中,生生不息、孕育化成。即便顾逸修成个怪物,他也只视作天地造化的一个偶然,因此他的安慰,便是那般的自然而然。
厉无咎自己虽然不觉得顾逸古怪,但也知他这般下山会惊人眼目,于是在明月坳过了大约十天半个月之后,他给了顾逸一颗丹药。
顾逸接过,见其形状甚普通,便是一般丹药模样,不过其间隐有紫光流转,便问是何物。
厉无咎慢条斯理地道:“这些天我尽阅宗门典籍,却不曾见过修炼‘化外之身’,若出岔子该怎样补救的方法。皆因以往先人,修炼此术的本来就少,炼成的就更少之又少,因此先人笔记,实无可参考之处,”
顾逸心道,这即是说他是千古以来,道门唯一一个怪胎,既未成仙,又不能完全算作人了。
厉无咎终于语重心长地道:“至于你为何能修成驻颜不老,却又发色眼色改变,记得我曾说过吗?形相即是心境,我推测仍然是你心境上仍有破绽。当年入关时,你是否有过后悔之念,并不想再背负这以身入局,解天下苍生战乱之苦流离之难的使命呢?”
顾逸思考片刻,茫然地道:“我不记得了。”
厉无咎道:“你虽修成不坏之身,但这形容又明明是一幅不欲再蹈红尘的出世形象,由此可知,你心中必定有两个自我,其一欲追寻大道,拯救黎民于水火,开世间清平气象——这也是你师门的使命。但另一个,恐怕是冷漠厌然,对尘世纷扰无感更无念。”
顾逸给他说得糊涂,托起手中丹药,对着日光仔细观看,道:“所以呢?”
厉无咎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按自己的揣测,并以上古之方,炼制了这颗化神丹。它的作用,却是抑制消融你的另一个自我,或者说,你的另外一面。我估计你将此服下,冷情厌世的一面消退,便会呈现出你原先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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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有否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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