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此刻本应是悲伤的心境,阿秋却想起她当初因为字写得太丑,被师兄苦着脸道:“再让师父看见你的字,我们两个怕是要被关在后山相对终老”的趣事,竟而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
烈长空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阿秋慢条斯理地道:“我不过想起一个人,从前他也问过我,要不要和他一起退隐山林的。”
顾逸的心莫名往下一沉,却不敢有任何表情,更不敢看阿秋半眼。
公冶扶苏却笑道:“姑娘想必是没有答应,否则此刻也不会在这里。”
阿秋道:“是啊!现在想想,若是那时答应了,或者会少好些事呢。”
若是那时答应了,她和公仪休此时不知是否已成为兰陵堂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兰陵堂的金字招牌或可以重新写过。
公冶扶苏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错过了,便自然不是合适的人。”
阿秋这才看向顾逸,微笑道:“我须考虑一下,才能答你。”
烈长空变色道:“你这是和师尊说话的规矩吗?师父有命,弟子还要考虑的?”
一直没有抬头的顾逸,挥手止住烈长空,道:“长空。”
阿秋瞧着烈长空,皮笑肉不笑地道:“烈首座,我若接了师父的位子,第一件事便是拔了你的舌头,你信不信?”
烈长空给她噎得无言以对,却心知她神兵堂主出身,怕是当真说得出做得到,只得立刻闭嘴。
公冶扶苏失笑道:“姑娘可以的。恭喜少师,后继有人。”
此刻因公冶扶苏在室中焚起了香料,血腥之气亦被渐渐冲淡。烈长空与公冶扶苏看着顾逸躺下之后,又嘱咐了阿秋几句,方才离开。
阿秋抱膝坐在顾逸床榻侧畔,呆呆望着几案上烛火跳动,满腹思潮须臾无歇。
顾逸躺了片刻,忽然轻声道:“阿秋?”
阿秋以为他要问自己为何不答应接受鬼谷传承之事,略一踌躇,柔声道:“我不是不答应你,我只是没想好该向你提个什么样的条件,作为交换。毕竟,天下一统这么大,这般烦难的事,可并不是什么悠闲有趣的美差。我总得讨点好处。”
顾逸怔了怔,心想确是如此。只是,以他如今状况,还能有什么好处给她?
顾逸想了想,便道:“你若答应了,便会拥有我如今的威势,天下凡你所到之处,人人望风而伏,令出必行,言到法随。”
阿秋道:“你说的这个是‘权’。但拥权者,本身亦是权力的奴仆,所思所想,所往所来,无不在其桎梏中,这算不得好处,只能算是与代价对应的利益。”
顾逸又道:“那么,无论你想要什么,西域夜明珠,千金裘,汗血马,无论多么珍奇难见之物,身边的人都会替你办妥,可享受世间物欲的极致。”
阿秋嗤的一声笑出来,道:“我要忙活这么多,就为了看着摸着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冰凉物事。我傻不傻啊?”
顾逸有些意外道:“你还挺难骗的。”
又叹道:“若是厉无咎见了你,必然会见而赞叹,推许你是天生的我道中人。”
阿秋好奇道:“那你的师父,当初怎样骗你上贼船的呢?”
顾逸被她问得呆了片刻,闷声道:“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鬼谷传人所走的,注定是一条孤独、寂寞且漫长的道路,这条道路的大多数时候,要在无尽隐忍和等待中度过。只有少数那么几个可以有所为的时机,亦须步步经营,严于克己自律,方能于世事有所裨益。
大多数的鬼谷传人,毕生所学,终身都并未一展抱负,而是寂寞地老于深山穷谷,只待收得传人,将这一线传承犹如火种,传承下去,以备在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可以照亮那个时代的山河。
顾逸已然不记得自己这一路,是怎样过来的。现时想得起来的,就是遇到的一些人,比如厉无咎、谢朗,李重毓……他们在他生命中某些黯淡时光出现,及时为他添上了一些灯油,因此他可以继续走下去,不至于光辉黯淡而退出这个时代的舞台。
阿秋忽然道:“顾逸,我若答应完成你这个心愿,你会不会答应我任何事情?”
顾逸想也不想的道:“这个自然。”鬼谷传承乃是他生命最重要之事,跨越百年亦未尝更改,只要阿秋可以接过此事,他再无挂碍,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也能去办到。
而且,他心知肚明,普天之下,她便是最合适的人。
阿秋轻松地道:“那便这样说定了。我的要求,我还未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顾逸亦有如释重负之感,虽则仍有内疚,但在他如今情形而言,传给阿秋,已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阿秋岔开话题道:“师父,你此行为何会带上扶苏公子,又对他如此信任?”照她以往所见,公冶扶苏和顾逸关系并没有这般好,从前应是极少来往的。
顾逸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在人世间,我们鬼谷传人可以信任的,除了隐世宗之外,还有一派,名为神巫族。而这神巫族,亦分隐显二宗,其显者,便是如今入世的公冶家族。”
阿秋以往已听公冶扶苏介绍过,他们家族乃是上古神巫族的后人,后渐退出朝堂,化为商人从事香料买卖。却未曾料到,公冶家与鬼谷竟还有此渊源。
顾逸道:“公冶家为大衍首富,你可知道商人最重要的便是什么?那便是信誉。公冶家向来守信之名传播四海。但我鬼谷轻易亦不会暴露身份,找他们帮助,除非实在遇到无奈情况。”
也即是,如萧长安扣下他化神丹这般,威胁他性命存在的状况。
顾逸道:“公冶家和陛下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即使从前你是兰陵刺客,陛下或者对你会有成见,但当你接下鬼谷传承的那一刻,陛下只会视你如我,一般的亲信照拂。因为天子所必须信任的,是历代鬼谷传人‘帝王之师’的这个身份,而非具体的哪一人。帝师与天子,一荣即荣,一损俱损。”
阿秋听着,提醒道:“师父恰才说到公冶家是神巫族的显宗,不知神巫族的隐宗又是哪一个门派?身居何处?”
顾逸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神巫族的隐宗,名为祝由门。既为隐宗,便与隐世宗类似,人丁稀少,隐世而居。近二十年前,我曾在宫中见过祝由门的两位高人,但如今,亦不知他们云踪何处。”
又道:“我们今日在天工坊所见的那位白画师白莳,只怕便是祝由门弟子。她当时在天工坊内困住你,所使用的便是祝由门的锁灵阵。”
阿秋始明白,为何顾逸当时便允诺,入大宛山会带上白莳了。
她与顾逸说话,身子便不由得伏在他床头,经历一夜奔波,她只觉眼皮渐渐沉重,却慢慢再听不见顾逸说些什么了。
阿秋再清醒时,却见房内天色大亮,清光映入室内,一室洞然。
客房之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直向门口而来。
阿秋怕人胡乱闯入,冲撞到顾逸,立刻翻身跃下床来,将几上的镂月剑直拿过来握在手中,屏气凝神以待。
也没有来得及细想,自己方才为何竟然是从床上跃下来的。
那脚步声到得门外,却是及时刹住,随即便听得小心翼翼的问话声:“客官,您起了吗?客堂来了一位贵客,一大早就等着了,指明要见昨夜与公子一同外出的姑娘。”
阿秋错愕,心想这又是谁?他们一行初到此地,怎地会有人知道自己名字?
床上,顾逸的声音响起道:“既是找你,你且先去。我穿好衣服,一会便来。”
阿秋听他说话,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瞧去。
还好,衣裳完整,昨夜她应是困倦已极,和衣而睡,最后被顾逸捞上床了。
她随即想起,顾逸的衣衫……大概不是这般完整的。昨夜最后是烈长空和公冶扶苏扶他上床的,自然不会让他不脱衣裳便躺下。
故此顾逸方有着衣一说。
她不及亦不敢细想,连忙道:“那我去了。”匆匆地如一阵风般,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一入客堂,涌入眼帘的便是五光十色、缤纷雅致的明媚光色,几乎晃花了阿秋的眼。
只见其中大盆簇簇,均是光彩夺目、枝叶披离的牡丹,姹紫嫣红,鹅黄朱粉,雪白黛绿均有,还有一本二色,楼上重楼,阿秋纵不懂名花,亦识得出是名贵品种,一整个室内,都盈满了动人香气,甚至穿堂可闻。
另外窗下大案上一色铺开,是十幅绫锦,其色或浅碧青丝,月色空蒙,烟霞流紫,更有珊瑚银朱,三闪金碧等间以金丝银丝织成的贵重织锦。
当中一人,微笑转身过来,施礼道:“鄙东家孟三公子昨日冲撞了姑娘和公子,心下实在不安,故一大早让白莳送这十盆花与十匹锦来,特向姑娘赔罪,还望二位收下,不要怪罪。”
此人眉目温柔,秀丽可亲,正是昨日在天工坊为阿秋绘画小像的画师白莳。
白莳无论在孟家,或是在如今的隐世宗外门,应该都颇得重用,因此孟三公子才会一再派她来与阿秋招呼。
阿秋虽然从前少与官宦之家打交道,亦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何况这等重礼,买的必然是一个对方闭嘴。若她自己也就罢了,可是昨日孟三使白莳在天工坊设伏,对付的可是顾逸。以大衍少师顾逸之名,若几匹锦几盆花就令可令他闭嘴不再追究,这说出去也太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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