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遂微笑推辞道:“寒家虽未必如孟公子般大富大贵,在京城亦略有体面,家规约束,在外行走不可私受他人之礼,更不可勒索卡要,鱼肉良民。这些,还请白画师带回去。”
她的话绵里藏针,却滴水不漏。白莳与孟珏并不知她身侧就是少师顾逸,但她却不可这般囫囵放过。
白莳目光扫视一圈,见四下无人,微笑向前一步,低声道:“以白莳意见,姑娘莫若象征性的收下其中一两件,皆因此刻情况尚未明了,不宜与孟家为敌。”
随即退后一步,若无其事般笑道:“这些只是本地的小小土特产,姑娘即便随手收下,亦算不得甚么。”
阿秋被她一提醒,知她的意见有理,孟珏一大早差人送这些是讨好之意,若全盘退回,便当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是结怨之举了。顾逸当然不用给任何人面子,但孟家在本地颇有势力,又与隐世宗有密切关联,此刻不宜多生事端。
阿秋便口气缓和道:“多谢孟三公子美意,不过公子不在这里,我不敢代为作主,孟三公子的心意,我们已领,就收一盆花,余者劳白画师带回。”
白莳见此亦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道:“请姑娘挑一盆。”
一边介绍道:“此为葛巾紫,花大如斗,瑰丽非常;那一盆是御衣黄,明媚鲜妍,有堂皇气象,官宦之家多喜欢。这一本二色的,却是最为特别,亦是天香圃培育的异种,白的为‘玉楼倾’,粉的为‘内人娇’,”她顿了一顿,笑道:“与姑娘甚是相配。”
阿秋尚未反应过来她是何意,身后已响起一把温润如玉的男子声音赞道:“好花,好花!蜀中牡丹名重天下,果然有独到之处,竟与我公冶家亦不相上下。”
阿秋心知多半是公冶扶苏与烈长空去看顾逸,顾逸知她此刻伤未痊愈,不知来的何人,她是否能从容应对,论打架烈长空是硬手,应酬场面不及公冶扶苏圆滑应变,故先遣了公冶扶苏来看看。
白莳一听得“公冶家”立即神色微变,躬身不着痕迹地道:“失敬,失敬,原来姑娘竟是和公冶家的人一道来的,白莳当真是班门弄斧了。”又勉强笑道:“孟三公子若知与姑娘同行的竟是公冶家的人,必然深悔冒犯,实在抱歉,抱歉。”
公冶家乃是名动四海的大衍首富,天下十之**的香料产业都是他家的,而且各地方上交往的亦非富即贵。可以说论商是第一人。
白莳虽然此刻还不知眼前这位玉树临风、温润宁和的公子便是公冶家本代之主,万香国主公冶扶苏本人,但只听得“公冶”二字,便知是孟家惹不起的对象,以她之善应对,亦不由得额头微汗。
但瞧在阿秋眼中,却又是另一种含义。顾逸昨夜曾说,白莳很可能便是神巫族隐宗祝由门的弟子,那么遇见外宗的公冶家人,自然是会且惊且诧的了。
公冶扶苏已然于顾逸口中听说了之前的事,没口称赞道:“好花。”又仔细瞧那一本二色的粉白牡丹,道:“这想必是以嫁接之法,拣选好的母本,于其上扦插嫁接入另一种枝条,方才育成如此奇品,真乃匠心也。”
说到牡丹,白莳方才得着些许自信,立即应道:“公子好眼力。寻常的一本二色,无非是一花深浅有别,一株开出,有深红有浅红,乃自然变化而成,唯独我们天香圃的这一本二色,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花型及色彩,白则似雪,粉则如霞,皆因培育难得成功,即便是京城,我们往年亦未尝供奉过。”
阿秋心想,如此说来,这孟珏当真是下了血本了,只不过这花艺,落在当代调香大家公冶扶苏的眼中,怕也是稀松平常,因为初见面时,公冶家那黄衫小婢阿沁就说过,他们家用以提取香料的木槿花都是公冶扶苏亲自培育的,与大食玫瑰嫁接的品种。
公冶扶苏素来谦和,微笑道:“这般说来,这盆牡丹必定是以‘内人娇’嫁接与‘玉楼倾’之上,白色是母本,粉色是嫁枝,极妙,极妙,”又看阿秋一眼,抿唇道:“确实很适合你。”
阿秋心想,这多半是讽刺她本是兰陵堂的弟子,却硬生生嫁接入顾逸的门墙罢?但她也不恼,只是向公冶扶苏道:“我既收下这盆花了,长途跋涉,带着这么大盆花,甚是不易,能不能请公子帮个忙?”
公冶扶苏从善如流地道:“但请吩咐,只要在下办得到,必不推阻。”
阿秋道:“我想将这盆花送给京中一个人,公子前日说西南至于京城,本就是公冶家常年的商路,想请公子家在本地商行的马车,捎带上这盆花,送往京城。”
公冶扶苏眼中笑意更浓了些,道:“自无问题。不知姑娘要送给哪一个人?”又吟道:“美人赠名花,这可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福分。”
其实阿秋看到那盆牡丹,心中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大师兄公仪休,他是兰陵堂中嗜花第一人,连他的折扇面上,绘着的都不是美人而是名花,且常常更换,春用牡丹,夏绘荷花,秋染金桂,冬画梅花。而他的扇被称为百花扇,则是因每次其上都是同一花种不同花型的数种折枝花卉。
阿秋现时想起来,少年印象中见到的花卉,一大半都是这位师兄亲自艺育的。她从前淘气,亦没少踏坏他种植的花株幼苗。此刻一见到这盆绝品牡丹,便不由得想起了他来,心想他必定喜欢。
但兰陵堂中的少年往事,到了与师门决裂的现在,也是恍如隔世的了。
她便轻轻地道:“公子使人送到尚书省门外,在其上写‘不好’二字,自会有人来搬走。”
这却是她与公仪休少年游戏时的暗号了。只如今,她与兰陵堂之间的状况,只能用“不好”来形容了。
她的话音刚落,背后便响起顾逸的重重咳嗽之声。公冶扶苏与白莳同时回头,却见顾逸已在烈长空搀扶下出来,依旧地以斗笠面纱遮住了面容头发。
公冶扶苏不解何意,便向阿秋道:“姑娘这送花之法,也颇新奇,想必是你与知己好友的游戏,有趣有趣。”又道:“没有问题,我这便即叫人来搬去,今日正好有一趟往京城去的运货车马,午时便可出发。”
顾逸却开口打断道:“不。你将此花送往金陵台,着公仪休亲自去拿。”
他一语道破收花之人便是左相公仪休,不甚知情的白莳与烈长空倒无特别变化,但阿秋和公冶扶苏却是齐齐脸色变得古怪。
阿秋是因当初曾要顾逸给尚书省送信,写的便也是这“不好”二字,此刻才方知,顾逸大约那时便已猜到,她要送信的人便是公仪休,觉得既意外,又有做贼被逮个正着的尴尬。
而公冶扶苏则是莫可名状。片刻后,他方才想起,公仪休应当本就是与阿秋有旧,当初他得着结义兄弟“段少安”的信,请他入宫去给一位叫阿秋的舞伎传三句话,他事后多方调查,方知那信最初是从左相府传递而出。他要查出“段少安”与公仪休的关系,故其后曾露面试探,仍未得其确详。但阿秋与公仪休有交情,当是事实,皆因他曾往金陵台去试探过阿秋,看她是否知道“段少安”这人,阿秋却并未答他,只让他去问公仪休本人。
若阿秋只是一个舞伎,而与公仪休非朋友,是断然不会以那样的口气谈及朝廷左相的。
只有朋友,才会那般难言之隐,又不愿泄露,教他去问本人。
公仪休看看这二人,试探地道:“要不然,送到左相府?”
顾逸和阿秋同时出口道:“不要。”
在阿秋,公仪休的左相府一大半都是兰陵堂的人,公仪休的“一言九鼎”之中,至少有三人都在左相府。这花只要一送过去,再多问几句,不难得知阿秋此刻的位置。阿秋并不担心大师兄公仪休出卖她,但她担心兰陵堂其他的人,毕竟她此刻已是兰陵弃徒。
在顾逸,却是觉得送到左相府比送到尚书省大门口更不成话,更像私相授受。
白莳虽然是外人,但旁观者清,亦大致看出了些端倪,笑着打圆场道:“以白莳看来,这便是姑娘不对了,既在人家室中,又怎能赠花与外男呢,便那位左相是你的亲眷,也不该的。公子并未拦阻,只另行安排,已是十分大度了。”
顾逸携阿秋往天工坊时,从未表露身份,只说阿秋是他的侍妾,因此白莳便一直当阿秋是顾逸侍妾,方才如此说。但阿秋既为妾室,断无私相授受外人之理,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逸也未曾反对,只是说方式不妥,故此白莳便推断她要送之人必然是她的亲戚眷属如表哥之类,这推断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公冶扶苏莫名其妙地道:“什么在人家室中?”他看一眼顾逸和阿秋,立即反应过来这二人必是扯了什么谎,难怪这白画师开始打趣阿秋说那“内人娇”嫁接“玉楼倾”极适合她。他反应极快,立即便点头道:“白画师说得有理,出嫁从夫,我们公子既然这般说了,自然按他说的办,就送往金陵台,着那左相去跪领就是。”
阿秋险没背过气去。一盆双色牡丹而已,让她大师兄去跪领?她又不是皇后,哪里有这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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