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她所说,天机四宿只是护卫,并非朝臣,就算把赵灵应为首的建章集团尽数铲除,仍是没可能帮太子治理天下的。
荣遇最后深深看一眼阿秋道:“现在你可以明白,为何我一直盼望着你们回来了。”
阿秋明白了。若顾逸在此,荣遇只要拿到赵灵应意图控制谢朗的证据,交给顾逸,便可将赵灵应剪除。但此刻,即便她拿到证据也没什么用,因为那只会使皇宫大乱而已。何况根本没有证据,赵灵应所有行为都是因形就势,完美无痕。
荣遇叹道:“而且还有一重原因。我们天机四宿护卫天子,是四十年前白道武林针对前桓司马家而做出的承诺,说到底,这承诺延续不延续到如今的天子谢家,也还是个问题。即便我们愿意效忠,陛下亦未必肯认,而此刻的赵灵应就更加绝不会认。凭空无故地跑出个我们,要查陛下的病情,赵灵应必然会设法压制我们。”
谢迢到了此刻,方知荣遇便是前朝的天子隐卫“天机四宿”,他震惊之余,刚想要见礼,却又意识到荣遇所说的问题。
天机四宿是司马家的隐卫不假,可是否算是谢家隐卫,这还真是两方都未曾认可的问题。
荣遇瞧着他,面上浮现温和神色,深深道:“即便我非谢家隐卫,那也还是服侍你父皇的大宫监,将来亦会继续为殿下效劳,殿下无需客气。”
谢迢始忆及起来,他自入主东宫,一应侍卫宫人,皆由这位大宫监亲自过眼任命。他自己并非一个精明厉害,时时训饬的主子,可东宫从无错漏,上下井然有序。现在想来,应是荣监特别提点吩咐过所有人,而给他的人选,也都是已经筛选过一遍的人才。
因此,天机四宿是把对天子和太子的维护,带到了这一朝来的。
谢迢忽而说不出话来。
他自幼生长于深宫,失去母亲,无所凭恃,而宫人又对他敬畏备至,他未尝不曾觉得深深寂寞。可现在他才知,即便是这寂寞背后,亦曾有过不少人的深心和维护,只是这维护,未必是鲜花着锦,蜜里调油般的热络殷勤形式而已。
顾逸对他,也是淡漠疏离的。但最终,顾逸将阿秋送到了他身边,在此时此刻,支持着他。
荣遇忽然止步,道:“如今的皇家之事,我也难以插手。不过,你们可以去问她。”
阿秋抬头,却见前方的丛丛树影中,露出的朱墙碧瓦上,高书着三个大字:“朱鸟殿。”她猛然醒觉,这里她曾经来过。
中秋宫宴,上演《白纻》的前夜,谢朗夜闯集仙殿偏殿发狂,后被她协助宸妃联手制住,打斗之声惊动了宫中,宸妃着她和顾逸将谢朗送回此殿,而她自己留下应付他人询问。
朱鸟殿,便是六宫之首宸妃的寝殿。
阿秋忽然醒觉荣遇带他们来此的用意。说到底,无论是于皇宫,还是于大衍而言,荣遇都始终是个外人,无法代表皇帝做任何决定,但是宸妃,作为与谢朗一起平定天下的伴侣与战友,她是最有资格代表谢朗做决定的人,也是能令前朝后宫服膺的人。
此刻深夜,朱鸟殿一派寂然,却似仍有一两点灯火隐约亮于后苑深处。
荣遇往里边望了一眼,叹道:“她这些时日,想必心情亦不大好。望你们能令她振作起来。”亦不等阿秋回神,便径直离开。
宸妃竟心情不好?阿秋乍听之下,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在她仅有的几次印象中,宸妃都该是与个人情绪无关的那种人。她温和淡泊,高贵娴雅,几乎世上没有能难倒她的事情一般。她总是从容平和,不着痕迹地化去所有危机,为他人留全颜面。
这般一个大度能忍之人,竟也会有动情绪的一天,阿秋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谢迢显然知道得比她多一点。直到立足朱鸟殿前的此刻,谢迢才似想起宸妃这个人,喟然道:“娘娘是该心情不好的呢。只是恐怕前朝后宫此刻,也没有一个人有空想起她来。”
猛然发觉阿秋正瞅着他,似有怪责之意,立即尴尬地道:“孤与娘娘本来平日来往就很少,父皇病重,娘娘又被罚,孤更不可能这个时候突然去与她套近乎,旁人还以为我有什么想法。”
阿秋失声道:“娘娘被罚?”
谢迢立刻惊惶地左右环顾,见得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据说与上官大小姐有关。据说上官大小姐顶撞父皇之时,娘娘也在场,娘娘应该是替上官大小姐说了话,才惹怒了父皇,被禁足朱鸟殿,无事不得出来。我们论理……也不能探望。”
不过论理归论理,宫内德高望重,历侍两朝的御前第一人荣监都亲自将他们领来此地了,谢朗又病倒,其余人都管不到后宫皇子妃嫔,这理也就可以不论了。
阿秋道:“你先前不是说,娘娘是因为给陛下侍疾,病倒了方才不见外人的吗?”
谢迢沉重地道:“娘娘被罚并非什么好事,父皇下旨时对外亦只称是娘娘病倒,暂且养病。孤本来亦没打算告诉你,谁知荣监的意思,竟是让我们来找娘娘。”
得知六宫第一人的宸妃竟被禁足,阿秋的心亦变得格外沉重。
她与顾逸离开这些日子,宫中形势竟然变化若此。
此刻伫立朱鸟殿前,虽然知道自己必定是要进去的,却不知为何,挪不动脚步,皆因不知道若见了宸妃,可以说些什么。
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近在耳畔地响起道:“既来了,站在那里发愣做什么?”
阿秋骇然而觉,立即低声道:“叨扰娘娘,我们这便进来。”
若说武功,整个朱鸟殿中,自然以宸妃李岚修的武功为最高,听力敏锐感觉灵敏非一般庸手可比。荣遇这般地深夜带着阿秋和谢迢前来朱鸟殿外,即便瞒得过侍卫宫人眼目,却必然瞒不过她的听觉。
但这也是因如此夜深,她却并未睡下,才会如此。
谢迢不会武功,故而并未听见宸妃传声,直到阿秋动手拉他衣襟,才恍如有所觉,一头雾水地道:“我们这便进去么?不对,你这是往哪里走?”
原来阿秋却不由朱鸟殿正门而入,却是拉着他,绕到后侧宫墙之外,竟是打算翻墙而入的样子。
这下把谢迢吓得不轻,他是太子,这般深夜探访父皇被禁足的妃嫔已是大大违禁,竟不走正门而翻墙,若被人撞见,他是跳到御河里也洗不清了。
阿秋却不管那么多,低声道:“师兄,你虽然没有练我们那般多的武功,翻个墙总该成的吧?”
却见谢迢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内心正经历极大挣扎,阿秋却不明白为何,因她进宫第一夜便是飞檐走壁,翻墙过院的,并未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她听宸妃传音的方位,断定她此刻正在后院中,便决定不必大张旗鼓地绕正门了,更想不到其他。
谢迢犹豫再三,最终咬牙道:“我翻。”
宸妃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这下连谢迢亦听见了:“不用翻墙,旁侧小门并未上锁,一推就开。”
谢迢和阿秋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均是尴尬已极,阿秋立即讪讪然道:“我们这就进来。”
其实若要翻墙,也不算难,因为后院这一带墙乃青石砌成的矮墙,并不怎样高。以谢迢身高,踮起脚来几乎便可看到院中情形,但此刻明知宸妃在内,自然不敢偷窥。
生满青苔的墙上却有一扇黑漆小门,说是小门,当真逼仄,只容得一人侧身而过,应是下人打水劈柴所用。
阿秋以手推上去,那小门确如宸妃所说,并没有锁,而是吱呀一声,应手而开。阿秋侧身钻入,还不忘提醒谢迢进来之后要带上门。
进得院来后,眼前情形,却令阿秋一时呆住。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除开简洁的一方木桌,几把木椅之外,便是一口石井,井口石栏很是光滑,想是经常有人取水。地下一侧还有一束劈好的干柴。
而六宫第一人的宸妃,此刻一头黑发不加束缚地流泻身后,一身简朴至极没有任何装饰的素衣,就那般静静坐在木桌之侧,对着一盏油灯,引线穿针,膝上正摊放着一件式样旧敝的女子衣衫。
她温柔纯美的侧脸宛如天成,就那般嵌入了深邃的夜色中,令这方普通的院落充满了温馨的人间烟火的意味。
前代飞凤四卫之中,司空照英姿飒爽,赵灵应机灵善变,穆华英倨傲冷艳,而宸妃却是最平易近人,最令人无法对她设防的一位。
她的善良温婉,由她的一言一行渗透出来。而去除了令人畏惧的,象征权力地位的珠簪凤袍之后,她只坐在那里,便让人感到如母似姊的亲切感觉。
阿秋原本满腹话要说,到见得宸妃之后,反而尽数忘了,心中只涌动着不知是激动,孺慕,又或是感激的心情。
宸妃怕是宫中最早便知她身怀武功的人之一,却从来没有以此敲打震吓过她,还曾多次明里暗里帮她以及舞部,只此一点,便足以令她深深感激。
千言万语,堵在心中再说不出来,最终她讷讷开口,却是道:“娘娘……会补衣裳?”
阿秋方才瞧着,宸妃穿针引线,正是在修补那旧衣上绽边了的地方,她运针以回纹针法锁紧,防止衣衫豁边越来越大,那以后都不能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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