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低首专注地飞针走线,唇边带着微笑道:“我出身平民,母亲替人浣衣为生,父亲出身农家,在战场千辛万苦以性命搏杀,才升了个百夫长,但亦没多久便在战场去世了。”
她语气平淡,说得便似不是自家事一般,但却已经解释了阿秋的疑问。
那就是名震朝野的御前飞凤卫之首,“金樽月落”李宸妃,为何懂得如何缝补衣裳。
她淡然道:“我能入当时军营,是承父亲的烈士余荫。而后,在营中识得了当时的陛下,是他一步步地将我提携上来,最终得到禁卫军左中郎将的位子。再后来陛下登基,作为飞凤四卫之首,我是他的禁军亲卫长。到飞凤的时代过去,我方才入宫成为他的妃嫔。”
短短几句话,便交代了她与谢朗的相识,与其间情谊的变化。
而阿秋,亦敏感到了她与飞凤中其他三人的不同。
“生花妙笔”赵灵应出自吴郡望族,“银鞍白马”司空照出自中原南迁世族,亦是世代高官。“素手阎罗”穆华英亦是刑名世家,她父亲、祖父均是前代廷尉之长。
李岚修本身没有任何背景,而她在宫廷做的所有事,都似是为谢朗一人而服务,无论是从前作为他的亲卫队长,又或是如今作为宸妃管理内宫。司空照手中握有军权,赵灵应如今也是文臣之首,薄有声名,穆华英曾是前廷尉,若当时她不辞官,如今的大衍诏狱仍是她的嫡系。
宸妃缝补完衣衫,轻松地道:“最近我一直在整理、修补从前的衣服和什物,发觉其实也没有多少。若要离宫,我所有的东西也就一个包袱。”
阿秋猝不及防,与谢迢同时失声道:“娘娘竟要离宫?”
宸妃首次将目光向他们投来,大约是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真诚震惊、意外、无法接受等种种情绪,她唇边始绽出一缕苦笑,道:“应该也没那么快吧。”
阿秋脑中电光石火盘点种种,忽然忍不住问道:“是否因陛下想立后的事呢?”
宸妃未料到阿秋竟会这般直白相询,以她之镇定,一时亦无语。
从她被禁足朱鸟殿后,宫人私下的议论,她亦曾听说了几分。谢朗要引入强势的外戚代替上官氏支持皇权,辅佐朝政,这也并非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
如谢朗所言,多年伴侣,她岂会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
阿秋心想,只是谢朗一定没有料到,宸妃却并没有打算一如既往的支持他,帮助他,而是果断打算离宫。
素来温婉大度的宸妃竟会做出这般激烈反应,这也是阿秋都没有料到的。
宸妃瞧着阿秋欲言又止的神情,洒然道:“你是否想说,我既然坐这个位子,就应当有这个心理准备呢?”
阿秋连忙垂首道:“阿秋怎敢教娘娘做人呢!不过娘娘何等聪慧,难道就从没想到过陛下总有立后的可能,而从未为自己考虑过一分一毫?”
她为宫中操持多年,到如今一无子嗣,二失权位,若自此请辞出宫,当真是净身出户,一清二白,为个人计,什么都没得着。
宸妃微笑道:“我当然有想到过,但我没想过,那个人是灵应。”
阿秋逐渐明白过来。
若谢朗所立之后,是其他门阀之女,李岚修或者仍会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宸妃,可是是赵灵应,就不可能。
他要以后位来笼络任何人都可以,但姐妹共侍一夫,是李岚修不能接受的底限。
而明白过来的阿秋,又更替她生出一丝欣慰,且在心中蔓延开来。
她轻声地道:“赵昭容也是这般想的。方才,我在云龙殿亲耳听得她拒绝了陛下。”
宸妃眼中却并无意外,轻柔地道:“我也早知灵应不会答应。不过,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阿秋明白了第二件事。
宸妃当年之所以会做飞凤卫,而后做谢朗的妃嫔,不会是权势利益驱使,也不会是情爱迷晕了头。这样的一个人,若她决定离开,那也不会是权势或者感情笼络,能够轻易留得住的。
她会因谢朗打算立赵灵应为后而决意离开,但不会因为赵灵应拒绝,眼见得后位不会有人肯坐,就赶紧地留下来。
谢朗的确是伤了宸妃的心。
宸妃轻松地道:“说吧,你们来找我,是什么事呢?而今,我能为你们办到的事也不多了,不过我尽量办就是。”她语气轻松,意态诙谐,而尤其如此,阿秋本来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下去。
荣监领他们前来时,曾要他们请宸妃拿个主意,如今宫中赵灵应擅权,谢朗长病不起,该如何处置。只要宸妃表态支持少师传人回朝,太子主持大局,他们可设法将赵灵应拿下,并延请白莳、公冶扶苏入宫为谢朗治病。
但宸妃如今的表态,竟是诸事都不打算再管。
阿秋到得此刻,亦不由得腹诽谢朗,是一着落差而自己作死。
吴地能不能平叛不好说,他此刻的性命都系于赵灵应的一念之间。想帮他都有心使不上力,他还以为大局都在掌控之中。
阿秋犹豫再三,终于出口道:“赵昭容如此这般控制陛下,想要争权,娘娘不打算为谢家做些什么吗?”
她本想说“娘娘不打算为天下做些什么”,蓦地醒觉赵灵应只是谋权党争,却并非反叛,吴地即便作乱,亦只是为了维护本土原来的秩序,不愿利益被外来世族分薄而已。说到底,此事如荣遇所说,乃朝廷萧墙内争权夺利,犯不着诉诸天下公义。
即便赵灵应定意驱逐她和谢迢,也不是宸妃的事,他们都非宸妃的任何人。而宸妃这些年在谢家,只有功而没有过。其实此刻再要求她做些什么,也未免强人所难。
宫廷目前的状况,说到底仍是谢朗自己一手造成的。
斥退上官玗琪,禁足宸妃,起意立赵灵应为后,固然谢朗亦必定有自己的苦衷,但所有选择都是他自己做出的。
宸妃将旧衣搭在臂上,静静望着他们道:“权势真的是那么好的东西吗?我掌管内宫三千多宫人内侍,从来只觉得疲惫,却不觉得有大权在握的志得意满。这还是你父皇内宫仅我一人,仅你一子的情况。”
阿秋为之语结。
宸妃继续地道:“灵应想要争权,为的是什么呢?为了成为下一个上官家?为了江东本土世族的利益?”她说到这里,忽然却现出心力交瘁的神色,哑声道:“上官家前车之鉴犹在,我不认为灵应对于做权臣,真的有那么大的兴趣。她只是……有她的坚持而已。”
她最后深深望向阿秋,那目光中是难以言说的温柔和心碎,道:“你们……随她去罢。她若做成了她想做的事情,自然会将权力还给你们的。”
阿秋万万没有想到,六宫第一人的宸妃,给出的竟然是这个建议。
不要去管赵灵应。由得她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谢迢欲待辩驳,道:“娘娘,我们不是为了争自己的权位。我们总归……”他一时找不到合适词句,最后道:“就是觉得如今状况,很不妥当。”
宸妃闭目片刻之后,才重又睁开眼睛,语气放缓,轻柔地道:“不管怎样,都不关你们的事。此刻你们要做的,是让自己远离风暴中心,待一切过去后,会恢复平静的。”
她补充道:“我想这亦是,灵应对你们的看法。”
萧长安自司空照手底下接回阿秋,又将她送至东宫,这一切至今,不可能不在赵灵应的耳目监督之中。但至少直到目前,从阿秋回了东宫之后,赵灵应并没有更进一步的驱逐或者敲打,而是任得她在谢迢的东宫留了下来。
这也是一种态度。
她话既说到如此了,阿秋与谢迢亦再无话可说。
阿秋拱手道:“如此,请娘娘保重,我们先回去了。”她与谢迢便欲离开。
在他们即将出院门之际,宸妃忽然开口,自后道:“他如今……怎样?”
这问题显而易见,问的是谢朗情形。
宸妃如今被禁足在朱鸟殿,应当也已经多日没有见过谢朗,不知他病情如何。
阿秋方才说从云龙殿过来,宸妃便自然猜得到,她是和谢迢一起去探视谢朗。
阿秋略一犹豫,委婉答道:“陛下性命无碍,但是要好起来,却是困难。”
宸妃默然片刻,道:“陛下头风是多年旧疾,亦是……他的心病。此刻受刺激复发,来势颇为凶猛。宫内御医虽有,却是一直无法根治,以往发作时,多依赖少师以玄门真气打通脑内淤塞,方才能好一阵子。”
阿秋到得此刻,方知顾逸抛下谢朗而去,对谢朗的影响亦不是一点半点。
亦明白了谢朗当时为何写给顾逸的信,竟是“知道了,速回”五个字。
她对谢朗,竟隐约生出几分歉意。
她倒是继承了顾逸的玄门真气,但若赵灵应不允她入殿治疗,那也是无法的事。
宸妃自言自语道:“我虽禁足,却听得宫人说,灵应自外地延请了两位大巫入宫,为陛下祈禳治病,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又或者情形会更坏些。”
阿秋一听此语,立刻想起一件大事来。
当时在大宛山时,白莳曾满面愁容地告知他们,她此来隐世宗是为寻找师父、师伯两位巫者的下落。
而后隐世宗萧羽坦然告知,祈萝、祈尚两位大巫的确之前,都在大宛山的荒云泽代替她师尊厉无咎为顾逸炼丹,但数日之前,已经被京城来使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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