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赤子之心

一堂济济,各人按位置站好,此刻堂中齐聚的,正是六十四人。

阿秋、上官玗琪、裴萸、樊连城、孙内人、薛红碧、崔绿珠、张蛾须八人均为每列之首,身后各领七人为一队,全神贯注等着箫声响起。

萧长安将紫竹箫举到唇边,微笑道:“各位预备。”

他的手指轻轻搭上箫身,按孔吹响了第一个音。

箫声起时,恍若华丽轻柔的羽毛飘起,又若清澈泉水般潺潺流动在厅堂之中。

阿秋首先想到的便是宿于梧桐枝上的凤凰,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轻巧地以喙梳过翅上的羽毛,旋即展翅急冲而下,寻觅着林间的竹实与清露的姿影。

朝霞之中翱翔而起的凤凰,光彩夺目,五色辉映,令整个山林之间,泉水之畔都化作了宛若仙境的祥和圣地。

每个人的心,都被这温和美妙的声音所感染,即便是鏖战沙场多年的将士,亦失去了争竞之心,而胸臆间只充满着,对于没有战乱纷争的人间乐土的向往。

那是每个人都渴望的灵魂栖居之国,没有暴力,没有仇恨与贪婪。只有天籁般的竹音和凤凰的啼鸣。

因为《韶》舞的动作并不复杂,故而阿秋可以全身心投入音乐的世界里,随着感受而舞动手中的羽旄,她感到自身亦化入了这春风般的音流之中,浑然忘我,舒缓平和,身心均为之放松宁适。

之前在壁画上所见的古舞姿,和栎阳神君演绎的身型,轻而易举地便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现。

这是继往开来,承袭华夏血脉的一舞,上接文德之治的精神源头与故乡。

箫音悠扬而婉转,待得最后一个音袅袅散尽,便连萧长安的面上亦出现了失神。

他举着箫的手停滞在半空,半天都未收回去。

众人仿佛自一场古远的悠久梦境中醒来,皆有恍然之感。

好半天,厅中仍然是静谧一片,因方才那宁静祥和的氛围还未散去。

安道陵拈须微笑道:“这是长安你首次公开演绎《韶》乐,可有什么感受?”

阿秋亦才从韶乐的美妙和平之中,渐渐清醒过来。看到萧长安发怔的神情,她才此生首次意识到,音乐怡情易性,易风移俗的功效。

人永远会因五感受刺激而被改变。对华服美食,驰骋田猎的爱好,源自眼目、味觉和动觉的刺激。而对权势的喜爱,则是心中更隐微的快感所在。征伐、杀戮、欺凌、掌控,都可给人带来快乐,即便这快乐并不健全。

但高尚的雅乐,却能如春风化雨般进入人心深处,使灵魂得到慰藉。使人明晓,那些粗浅的刺激只是肉身的享乐,而灵魂被轻轻唤醒与得到滋养的感觉,在更古老神秘的境界里。

萧长安却是脸色数变,张口结舌,似说不出话来。

这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因萧长安舌灿莲花,口角生春的本领,并不在公仪休之下。他本身亦是感受性强且善于表达的人,再难的问题理应都问不倒他,何况安道陵只是随意询他感受?

他没有回答得出来,安道陵却已明白他的心情。微笑道:“你是否惊讶,你之前在乐府跟随我练习《韶》时,听到自己吹出的曲子,并没有这般大的震撼和意外?”

萧长安这才如梦初觉地惊醒过来,立刻躬身道:“确实如此!那时亦觉得它的曲调古朴而美妙,有种悠远肃穆的感觉,却不是如今这般自内心泛出强烈的感受。请教师父,这是为何?”

安道陵指向舞队,道:“你再看看这些舞者,他们只有比你更震撼。”

萧长安依言望向一行八人身后的神獒营武士,发现他们人人均露出崇羡至极的神情,且那目光并不完全投向他,更是投向来自乐府的孙内人、薛红碧、崔绿珠、张蛾须四人。

薛红碧却是不明所以地道:“都这般看我们做什么?”又不服气地道:“我们舞伎自小被看到大,也没什么怕被看的。”

阿秋轻咳一声,道:“薛师伯,这些将士们是佩服你们这些来自乐府的舞者,能那般准确地感受到蕴含于《韶》之内的雅乐精神。”

她方才沉浸在自己的舞中,并没有那个空去瞧旁人,但她猜想得到,《韶》乐的古老精神,怕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来自乐府这四位,感受最为深刻。

因为她们本来便是从小与音乐打交道的人,而对于如何使音乐的精神,自心中流淌而出,更有着独特的深厚造诣。

虽然她们的文化并不高,但《韶》成型的时代,恰好是蒙昧单纯的初民时代。换而言之,最能听懂《韶》的,是有赤子之心的人。

而其余人,若神獒营的将士,他们虽然动作演练工整,便如他们平日练兵一般,但他们的心早年曾被声色犬马、彼此之间的争竞塞得满满,便无法自然流淌出纯净和悦的感觉。

而阿秋、上官玗琪、裴萸、樊连城都是自有胸襟抱负之士,虽于世故人情阅历上要远胜乐府舞伎,但便欠缺了如她们那般单纯的心地。

而艺术的载体,最需要的便是一颗单纯到极致的心。

无论薛红碧还是孙内人,又或是崔绿珠、张蛾须,均流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皆因在她们来说,听懂音乐、随之起舞,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她们一生都在做这件事,也不觉得有何值得特别崇羡的。

安道陵微笑道:“这便是原因所在。《韶》乐是人心纯净自然之乐,若有人的心与之相呼应,它的感染力便会愈发强烈。而投入的人愈多,这种化染之力便会愈强,这便是雅乐净化人心,以乐施教的由来,也是它作为祭祀之乐的原因。”

萧长安喃喃道:“真是怪事。我习过的乐曲极多,不乏品位高雅,造诣高深之类,若《幽兰操》、《广陵散》便是其中佼佼者,但从来没有一曲能如《韶》这般,能令我觉得对整个世界的感觉都不再一样。”

安道陵欣然道:“这便是国之正声的魅力,而并非所有的制乐都能达到这般的高度。《韶》作为一国之乐,寄托的是整个国家和民族对于和平的期望,人心所在,众望所归,因此它的感染力,和汇聚人心的力量是最强的。”

其实阿秋一直不明白,以安道陵这般的长者君子,为何偏要容纳萧长安在自己身边受教,且倾囊以授?难道他便不担心为南朝培养一个祸根出来吗?

但到了此刻,她也有些明白了。安道陵的心境,大约与顾逸相似,那便是爱才。且希望能以自己的积累于箫道德化染之功,能渐渐改变萧长安的心性。

裴萸动容道:“这便是乐舞之道真正的用处,且是大用,其用在改风易俗,化育人心,是比军队在战场上更为重要的用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便走到阿秋身侧,情不自禁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大司乐任重而道远,可请务必要打赢这场仗。”

小樊将军樊连城亦道:“军队可以杀人,可以攻城拔地,却没有办法让人心归服。若只懂得杀戮,最终便是冤冤相报,民族间无止境的战争和流血。”

裴萸和樊连城这两名将军发表完自己的感想,厅堂中的一众神獒营将官看待孙、薛四人和阿秋的眼神,便更不一样了。若说原先只是因她们身法动作流畅而来的一时崇慕,此刻便转做了发自内心的景仰。

大概无论从事何道者,若一生忠一事,很难不被人敬重。

只听得一阵掌声自外传来,便见太子谢迢微笑进来,身后还有内侍抱着琴囊,却是为《韶》乐配琴而来。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公冶扶苏。

谢迢看到阿秋已在此,递了一个眼色给她,随即笑道:“看来孤迟到了,各位请继续,需要孤时,说一声即可。”又指着身后公冶扶苏道:“此次演出《韶》、《武》,应也须配制特定用香。故孤请了公冶家主前来观瞻我们的演习,好为他研制香方提供灵感。”

但阿秋立刻从谢迢方才递过来的眼色,便知他是询她,上官玗琪会见斛律光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她立刻回了个手势,表明还没有询问,同时低声向身旁的上官玗琪道:“有事相商,请大小姐随我这边来。”

阿秋领着上官玗琪步出演练的厅堂,来到侧面回廊下,耳听得厅堂内琴箫再起,一时都默默无言。

片刻后,仍是阿秋打破沉寂,率先开口道:“有件事情想请大小姐帮忙。”

上官玗琪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然道:“我一早便知,只不过看你到何时才能说出来而已。”

阿秋失声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上官玗琪看她一眼,哂笑道:“从你进这太乐署院子便知道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全无大权在握的志得意满之感,又向我说什么会保护我的话。”她顿了顿,终于道:“事情想必不容易罢,能将我们的少师传人难成这样?要不让我来猜上一猜?”

阿秋未料到上官玗琪如此善解人意,竟然哑口无言,讷讷道:“那请大小姐猜罢。”

上官玗琪如数家珍地道:“你最近刚解决完神獒营的事,理应没什么烦恼。但你紧接着便随太子去了北羌斛律光下榻的驿馆,那么,你的烦恼,必然就是由这斛律光引起的。一定是他向我们提了什么难办的条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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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令:司乐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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