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夷碧霜闻她之言,眼中霍然聚起亮光,看向头顶虚空,仿佛真的望见,霜华堂昔日师生同门,济济一堂的景象。
穆华英听得气若游丝的她口中微微吟道:
“经霜自有凌云志,勿做依人媚骨花。”
那是每一位刑名弟子,入霜华堂前都必先宣下的誓言。而她这一生,仿佛刚好是反讽。
穆华英臂弯忽然一沉。
墨夷碧霜已安稳合目,神情安详犹如陷入长眠。
在大半生流离辗转之后,她终于在睡梦中回去了洛阳城内,墨夷氏的霜华堂。
穆华英如在梦中般呢喃道:“此事之后,我便不顾陛下挽留,辞去廷尉一职,嫁为裴家妇,决意终身不再碰这些事。”
她抬眼看着阿秋,道:“我很感激裴公,他给了我一个家。”
当穆华英沉浸于往事时,阿秋耳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国师府。拓跋汉。
她的心仿若投石激起千重浪,再也难以自制地全身颤抖。
二师兄墨夷明月,作为孤儿经过千里跋涉,北去中原之后,最终投入了北羌国师府,成为国师拓跋汉的弟子。
可据她所知,二师兄与她一般,从来都只是,兰陵堂主万俟清的弟子。
她的耳畔忽然响起师尊最后在金陵台上,临别时的警示。
“三个月之后的北羌使团,会带来一支由我亲自编排的军阵大曲《破阵乐》,希望你们南朝,到时可以接得住。”
那时她也曾心生警兆,立刻问道:
“师父,你是北羌人?”
兰陵堂以天下为自己的版图,堂内并无胡汉之别,清谈玄议,过招试剑,并无民族泾渭。
而师父万俟清的容貌,比墨夷明月更不带半分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子。若说有一两分相似,那便是他高过寻常人的身形,以及挺如刀削的鼻梁。然而这不过是相貌出众者的共同特点,汉人中也不是没有这般长相的。
故此阿秋从未想过,万俟清与自己并非同一族种。
这在从前,若在兰陵堂内,原本也非大不了的事情。英雄不问出身,好坏更不会因民族而决定。
可在北羌与南朝即将开战的当下,这便会成为阿秋心头的一块巨石。
尤其是,师父很有可能,便是穆华英口中的北羌国师,那位神秘而少现身于世的拓跋汉。
阿秋竭力回想,那时的师父是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
记忆渐渐清晰。
一如既往的,他的风格。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然道:“我是哪一国的人,对你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对你有没有用。”
但到了此刻,阿秋至少已经有九成把握,师父就是北羌国师。
那么,北羌人在汉地的那些屠城、劫掠的作为,中都洛阳的连绵战火狼烟,也必然背后有着师父的谋划。
她不会天真到认为,师父真地与这些事无涉,世外高蹈。
皆因朝中每议北羌之政,都会有人指出,北羌这些年的汉化政策,推行儒教,背后隐可见高人的指点。
而且,是深悉汉统的高人。
北羌王族不会真的信任汉人治国,那最有可能,完成北方一统大业,并使其剑指南朝的背后推动者,便是曾经深入南朝宫廷,以乐师石长卿身份蛰伏多年的,兰陵堂主人万俟清。
师父才是她的真正对手。
眼前的世界,似沉入黑不见底的深渊。
是公冶扶苏的声音,将她自不知何处的虚空,拉回眼前的现实。
“这般说来,华池夫人生前,既已将她所知全部讯息都交给了夫人,夫人为何却有她骗你之言?”
穆华英脸容冰冷下来,瞧着墙上蜿蜒的霜华藤,淡淡道:“因为这个。”
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穆华英已自道:“她知自己身后,廷尉必然会检视搜索一遍此处,如有任何可疑之物,均不会放过,故此特地埋下了这三年后才会发芽的霜华藤。因为这里本就是临时牢监,三年之后,这里早成废弃之地,断不会有人来检查搜索。”
公冶扶苏道:“即便有人来,看到墙角二三株不盈寸的小草,除非是夫人本人,又或者我这般精通植物的行家,亦绝认不出这是霜华藤,也会看作自然生长的野草轻易放过。”
穆华英狠狠地道:“她瞒过了我的眼目,更有其他遗言传诸后人。”
阿秋终于恢复冷静,道:“但是她绝不可能算到身后,我们刚好会将斛律光囚禁此处。这根本是个意外。我们有千万种可能,会将斛律光囚在别的牢狱,又或者斛律光如果不曾闹事,我们根本不会囚禁他。”
穆华英注目于她,似有赞赏之色一掠而过,随即淡淡道:“所以这讯息她并不是留给斛律光的,只不过歪打正着被斛律光所得,却也大差不差遂了她的心愿。”
烈长空道:“那她是留给谁的?她又怎么那么确定,这个监牢会在多年后重启,且必定关的便是她想传话的那人?”
穆华英摇头道:“碧霜师姐的结局,至今整个南朝只有陛下和我们飞凤姐妹知道,连少师都不知,当然那是因为他从无意插手国事机密。想想谁最有可能,会在多年后仍然不放弃追寻她的下落,那么至终,那个人便会追寻到这里来。”
阿秋三人齐齐变色道:“当年那个孩子!”
而阿秋心中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斛律光曾因不知墨夷碧霜下落,而拜托阿秋和谢迢寻找。那么二师兄墨夷明月这般以北羌萧越身份混入宫来,是否也是为试探查出当年母亲的最终结局?
公冶扶苏道:“即便他找到霜华藤,顶多也不过是亲眼确认墨夷碧霜曾经被囚于此,还能如何?”
穆华英神色木然道:“你可知我们刑名弟子都曾经发过誓,无论今后散落各方,墨夷家家主如有号令,皆需听从?”
公冶扶苏明白过来,道:“想必这家主的信物,就是霜华藤,而墨夷家这位公子,按理便是这一代的墨夷家主。”
穆华英道:“我也是直到见到此物,方才明白,师姐终究是在我面前留了一手。”她叹道:“公冶家主认得这霜华藤,你可曾奇怪过,为何这霜华藤除了生长极缓,既不开花,香气亦不特别,为何却是洛阳城名园大宅常见之物?”
公冶扶苏到了此刻,已猜出大半,对答如流道:“想必这是墨夷门生的信物。昔年人人以得登墨夷之门求学为贵,故此对这霜华藤亦颇为珍重。”
穆华英忆及往事,面上再度流露惘然神情,道:“不错。霜华藤最早便出自霜华堂,他们堂中有一株近百年的老藤,据说是墨夷家先祖从老子求学时,自青牛峰带下,传说久而久之,便成为墨夷家的象征。”
她续道:“京城权贵子弟确以得登墨夷之门求学为荣,即便只去听学过一两次的,亦莫不请求折一枝霜华藤回家扦插,以为家门荣誉。久而久之,几乎家家皆有霜华藤,时间久了,却未必人人都珍视尊重。但霜华藤的种植,却由此流传甚广,成为贵族园宅独有的一道风景。”
她叹了口气,道:“当然,这是中原残破之前的旧事轶闻了。现在,即便洛阳城内,恐怕所有的霜华藤都被火烧光了。”
因洛阳老宅仍有家人看守,公冶扶苏是略知旧都情形的,点头同意道:“确是如此。即便在我公冶家老宅中,亦有一株半大不大的霜华藤,我幼时便曾见过。当时还曾经好奇,我公冶家的园圃,所种非珍亦异,这霜华藤作为草木,除了生长得慢些,似并无奇特处,为何却也种植在此?听四娘讲了,方才明白,故此留下了深刻印象,今日便能认得。”
烈长空沉声道:“霜华藤既然到得后来,已不过是名门附庸风雅的配植,这墨夷家主之令,怕也并没有多少实际效力了罢?”
穆华英并不为忤,道:“本来应是如此。但看如今情形,恐怕,”她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笑意,道:“师姐当初交给我的北羌情报网络,确已被我尽数摧毁,但现在想起来,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名单上的人,几乎全是胡族人,竟连一个汉人都没有。”
她注视阿秋,道:“你可以想见,当时她织就那般一张庞大,从中央直至地方的无形网罗,怎可能没有一个汉人?但我当时心急行动,又憾痛于她的过世,并没有再细查下去。”
阿秋道:“有无可能是同种之念,华池夫人便放过了这些南朝人?因为各个节点已破,这些人也不可能再有作为。”
穆华英摇头道:“不。这些人,便是她留在手中的底牌,留待她将来的传人继承。”
阿秋分析道:“此处地牢早已废弃,而如夫人所言,真正得知华池夫人最后去向的只有陛下和飞凤四位,她就这般肯定,她的传人会再度找来这里?”
穆华英心力交瘁的闭眼,道:“所以,她当初必不只是在这一个地方留下了霜华藤,以作将来卷土重来的印记。只是这个地方,碰巧被我们发现而已。”
烈长空沉声道:“且斛律光也识得这霜华藤,必然是墨夷碧霜曾向他说过什么。”
阿秋道:“据斛律光说,华池夫人曾是在北羌宫中教授他写字的老师,她向他说过什么,也属于正常。对了,”她蓦然想起一事,道:“斛律光曾说他此番前来建章,目的之一便是拜谒华池夫人。他是否真正的目的,便是墨夷碧霜所遗留的,这张以霜华藤为信物的情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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