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当时明月

钟离无妍长叹一口气道:“是,但又有了新的烦恼。所以说人生之事,福祸掺半,苦乐相随,正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

阿秋听她将北羌南来这般一件大事,说得这般轻松有趣,亦不由得破颜笑道:“前辈真是豁达。”

钟离无妍苦笑道:“毕竟已经身居深宫数十载,亡国灭种、改朝换代好歹也见过了几轮。”

阿秋发觉话题又变得沉重,立刻岔开道:“前辈四人,为何至今尚不离宫呢?其实你们本属司马家的隐卫,似乎并不必接着对如今的天子效忠。”

钟离无妍忽然转过头来,重纱下目光瞬间变得有若实质,直向阿秋瞧来,似要穿透她这个人。

阿秋却不明白钟离无妍的目光为何变得如此锐利,心想别不是她说错了什么话不成。

钟离无妍见她一派茫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是啊,我们为何不离宫呢?大约是因为一去四十年,已经习惯现时的身份了,也就再没有人想过离开。”

入宫的四十年之期早过,但荣月仙地位显赫,两朝均为大宫监,显然没有离宫之意。而其余的三人,安世和在乐府为承华令,钟离无妍隐在宝月寺以空月大师的身份修行,褚元一虽然心智失常,亦苦守栖梧废宫而不悔。

其实除了荣月仙之外,剩下的三人,要走随时可走,荣月仙亦根本没有约束他们之意,她从来都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这些年就这么过去了,也没有一个人想到过,他们原本是可以离开的。

在前桓覆灭,司马家失去皇位时,早便可以自由离开了。

但阿秋总觉得,原因似并不仅仅如此。

一阵秋风吹过街头,阿秋眼见数片枯黄落叶飘落地面,打岔道:“我从前只知钟离前辈你是乐府的前辈,却未想到您竟是前朝的宫妃,如今宫中唯一一位带发修行之人。”

钟离无妍静默片刻,所答非所问地道:“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宫女,还是侍卫?”

阿秋道:“以为会是乐师、教习之类的人。”

钟离无妍哑然失笑道:“若在前朝,或有可能,因为前朝乐府有上万人,我隐在其中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不过,当我发觉安师兄竟是新来乐府的仙韶院使的那一刻,便打定了主意要立刻成为德宗皇帝的妃嫔,借以脱离乐府,以免与他碰见。”

阿秋尚是首次听说此事,诧异道:“您竟是为了避着安公……”

她再说不下去。

所以钟离无妍原本只是找了乐府的关系,与当初的她一样,化身乐舞伎进宫,完成潜于宫中的任务,并没有想到要做皇帝的妃嫔。但却因为安道陵调来乐府,临时仓促生策,故而决定走这条路离开乐府。

钟离无妍的面纱轻柔地在风中翻卷,飞舞。

她的声音也变得飘渺不定。

“多年以前,因着年少不懂事,非要插在大师姐和安师兄间,以至大师姐有苦难言,以她的绝世才情,惊人艺业,最终选择隐避入宫,无法以真面目在人间青史留名。这些事,就算当初没有想明白,后来这么多年,活了这么久岁数,总该想得明白的。”

阿秋哑然,忽然只觉得即便想安慰,也找不出一句可以说的话来。

最终,她却只能生硬地道:“即便没有前辈你,也还有元一姑姑。这不能怪你。”

钟离无妍渺渺地道:“元一向来思想简单,当初若非我坚持,教唆着她和我一并跟着大师姐、二师兄入宫,她应当会听长老们的话,留在门中,好好地做她的褚家大小姐。我只不过是,不想一个人去。”

她别转头,含笑瞧着阿秋,道:“这些小女儿心思,阿秋你想必是不懂的。”

是。阿秋心想。她不懂。因为她没有过同门师姐妹,也没有和师姐妹同时喜欢上一个人的这种经历。更没有领教过女孩子之间这种微妙的心思。

钟离无妍和褚元一都钟情安世和,但又都知道彼此没有希望,却又没有勇气独自去打破这种局面,故而便一厢情愿地,就这般跟进宫来,然后尘路漫漫,一去四十年。

钟离无妍总结道:“所以,我既对不起大师姐,也对不起元一,更没有脸面去见安师兄,你懂了吗?”

阿秋想象得出来,从前天机四宿之中,必以钟离无妍最为灵巧聪慧,妙语可人。

她忍不住道:“钟离前辈,其实晚辈觉得……你若用心,应该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是你拿不下的。”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实在不忿,钟离无妍对自身的评价,也不觉得天机四宿的悲剧是钟离无妍一人造成。

以如今情况看来,以作伴侣而论,荣月仙固然惊才绝艳,但确有她性格上的傲气,而这也是弱点。但钟离无妍委婉灵巧,识见极明,善于转圜。阿秋不过以自己而论,若她是个男子,对着钟离无妍的巧笑倩兮,千般心眼,亦难以不入毂。

毕竟方才连斛律光那等恶人,亦为之目眩神迷,这还是没有见到年轻时的钟离无妍的真容。

而这也可解释,当钟离无妍想要脱离乐府时,她立刻便可以做到。须知成为皇帝的妃嫔,对于乐府伎来说可并不是那般容易,人人闭着眼都能做到的。

钟离无妍听得她这句话,却是呆了半晌,片刻后方笑道:“是。但这种事,若要费尽心思而方能拿下,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她心里却还有半句没有说出来。

若这般做,又怎对得起光风霁月、心如明镜的荣月仙。

得到一个人,并不是将一个人扣在手心里便作数。

阿秋忽然想到一件事,道:“所以,你们之间,是前辈你先识出了安公身份?”

钟离无妍一怔,苦笑道:“他大约,从来并没有想过对我们隐藏他的身份。”

阿秋正发愣,钟离无妍已接着说下去道:“他自入宫以来,每个月初十,都会泛舟在伴月湖心吹笛一曲。而伴月湖的位置,便在师姐所居摘星楼的背侧。平时那里没有人敢去的。”

钟离无妍又道:“他吹的曲子,是当年在师门常吹的《明月夜》。只要稍作留意,便很容易得知他如今的身份。”

阿秋听得她此说,却忽然发起呆来。

不为其他,因她忽然想起,孙内人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为了求取《韶》、《武》之乐,她随孙内人去司乐神观寻钟离无妍,点上香烛之后,钟离无妍却并未如预期般现身,孙内人始想起来道,钟离无妍曾说过,每逢初十她便不会在,而那一夜,刚好是初十。

而后孙内人再带她们去寻安公,孰料安公亦不在乐府寮舍。孙内人便道安公若不在寮舍,便应在伴月湖上。又说她少时便曾听老教习说过,安公从来都有趁夜游湖的雅兴,每月中总有一二夜会在伴月湖上吹笛或箫。

而当她们过去伴月湖时,便果然遇见了安公。

那时阿秋亦未细想其中究竟,此刻才恍然大悟。

入宫四十年,一年十二月,每月初十夜,安公都在湖上徘徊吹笛,却是为了向宫中的故人,含蓄表露自己的心意。

荣月仙一直不为所动,却也未曾出手驱逐于他。

阿秋不由得想到,安道陵固然每月初十都在伴月湖上吹笛,那么钟离无妍自己呢?

孙内人已说过每逢初十,钟离无妍都不会在司乐神观,那么她很大可能也是,悄悄来了伴月湖左近,却隐匿了自己的踪迹。

阿秋一念及此,忍不住又道:“既然安公一早便有湖心吹笛的雅好,那么我元一姑姑知道吗?”

以褚元一那般毫无机心的性子,若知晓了安道陵便是安世和,理应一早便会去寻他才对。

为何却会只落得在皇后宫中,对着安道陵手书拓印的汉画像石册页,枯坐怀旧人?

钟离无妍苦笑道:“元一最为老实,也最听大师姐的话,恐怕她牢牢记住了那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就算明明白白知道安师兄在何处,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呆望着傻看着。”

阿秋心想,可不正如钟离无妍所料。不由得心中唏嘘难言。

又想起来道:“荣前辈曾说,你们四人也并非真的从未见过,她说你们入宫以来,曾经相聚一次。那次相聚,就没有机会消除彼芥蒂吗?”

钟离无妍听得她这一句,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向她瞧来,继而啼笑皆非地道:“大师姐只向你说了我们有聚首过,就没有告诉你,我们是在何种情形下聚首的吗?”

阿秋茫然摇头。

钟离无妍叹了口气,道:“你不如想想,我们天机四宿会在何种情况下四人齐聚。总之不可能是请客吃饭,喝酒猜枚吧。”

阿秋本为刺者出身,瞬间想到,不由得眼神发亮,失惊道:“你们是为了保护天子安全才入宫,因此四人齐集,只有一种情况,便是有人意欲行刺天子!”

钟离无妍声音变得凝重,道:“确是如此。那是我们四十年以来面对的,最惊险之局。而我们之所以欠下华池夫人的人情,也正是那一次的后果。”

阿秋蓦然回想起一事,果断摇头道:“不可能。”

钟离无妍问道:“什么不可能?”

阿秋此刻已然浑然忘记自己的出身,只缓缓摇头道:“所有刺者名字、事迹,无论是否出自兰陵堂,均会载入神兵堂名录。但前辈口中,发生于前桓的这一次行刺,不但神兵堂名录未载,就是前桓史书亦未有记载,武林中更没有留下四位前辈出手的记录。”

钟离无妍长叹一口气,苦笑道:“因为这是一次,所有在场之人都不愿提及,而宁愿它从史书上抹去的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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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令:司乐倾城
连载中孤虚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