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更是不解。因为刺者不愿暴露姓名来历,或可理解;但作为天子隐卫武林传奇的天机四宿,一旦产生护驾之功,自然乐见其载入宗门和家族记载。为何却会发生这种,在场所有人都刻意抹去此事记忆的事呢?
连师尊万俟清都从未提过,那便是连他也不知道。否则,他绝不可能不告知阿秋,以为宫中行事的参考。
更何况,有天机四宿齐集出手。这是近百年来无论朝廷、江湖,均从未有过的盛举。
钟离无妍神情幽远地瞧向东市川流不息的人烟、摊贩,口中淡然道:“因为行刺的那人,是大桓中书令,人称‘青衫一剑,倾倾尽江左’的上官谨。”
这个答案,令一向镇定的阿秋,亦不由得悚然失惊。
即便对前桓往事所知不多,她也听说过这位名足以称千古的一代名相,与上官玗琪出身同一家族的中书令大人,前代文皇后上官琰秀的叔父。
当初他独排众议,以一己之力拧合了建章师、朔方军和西北军三方阵营的军事力量,用奇出险,在渡江之战中击败了北羌南下的八十万军队,将南朝国祚往后又延续了这如许年,为大衍赢得了生存和发展的时间。
且他是上官家族内,以文臣身份出而领兵的第一人。上官玗琪便是他的承继者,因她所仗“冰篁”剑的前任主人,便是她的这位十三叔公。
而到前桓覆灭,大衍建国,上官谨为大衍献剑舞“乾坤定世歌”,与顾逸之琴,公冶之香,被并称为“南朝三绝”,祝祷国运。但就在献上“乾坤定世歌”后的当夜,他白衣于宗祠自缢。时人都谓之以不为两朝之臣,而唯有他至亲之人如上官玗琪,方明白他殉的不仅是前桓,更是渡江之役中陨落的战友,前代关内侯李明远将军。
翻遍桓史和民间杂闻,亦只会知道这位中书令是名相、忠臣和信士,却绝不会想到,他在历史上,还有行刺天子这一出。
阿秋心下恍然。
也难怪史书不载。
若记载了这一笔,无论成败与否,上官谨盖棺论定的身后名,必然都成了乱臣贼子,而上官世家,亦再难以在门阀世家中自处。百年清流名声,一朝毁灭殆尽。
钟离无妍细看她神情,道:“看来你虽然年轻,却也听说过上官家十三郎的名声。”
阿秋连忙道:“前中书令文才武略,功业盖世,南朝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钟离无妍嗒然道:“也正因如此,我们当时面对的局面更是艰难。若不出手护驾,则难以对得起我们的职责,可若出手杀掉上官谨,等若将南朝柱石亲手毁去。唉,这便是伺候昏君的为难了。”
阿秋听得悚然动容,自她口中“昏君”一词猜想开去,道:“所以上官谨要刺杀的,竟然是末帝司马炎吗?”
钟离无妍掩口而笑道:“原来你也听说过司马炎的名声。”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似是觑了一眼阿秋的表情,见她并无异常反感之状,随即收敛神情道:“正是如此。上官谨出君子剑要对付的人,便是他的君主司马炎。而也就是这件事,迫得我们四宿齐动,因为若上官十三竭尽全力,拼了自身性命就是要弑君,那我们一二人出手是挡不住的。”
又喟然叹道:“人皆只知上官家的玗琪是天生仙骨,有望攀上剑仙门槛,却不知她的叔父上官谨,亦是剑术奇才。若非他当年出禁地入世匡扶社稷,也许我南朝早已拥有了第一位剑仙。”
这话却听得阿秋大感震撼。
前中书令上官谨以文才武略闻名于世,尤其是他的军事才能。但阿秋没有料到的是,上官谨的剑术修为竟也如此卓绝,能得钟离无妍亲口指证,若非四宿联手,其中任何两人齐出,都不会是他对手。
阿秋震撼之余,终于问出了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前中书令大人,为何要冒险刺杀当时的皇帝司马炎呢?”
她虽然想不出上官谨刺杀司马炎的直接原因,但以她的聪明,也不难想象这对君臣间的矛盾。上官谨不仅是中流砥柱功高震主,而且人品修为均为世范。但司马炎那般昏庸无能,大肆任用奸佞,只要稍有小人从旁挑拨,他必然容不下上官谨。
而上官谨手握重权,民心所向。他若是被逼得狠了,起了换君之念,亦非不可能。南朝政权交替朝代更迭,向来可以是权臣说了算数。如上官谨这般有王莽周公之能的权臣,即便是废君另立,也并非做不到。
阿秋的疑问,此刻已不是上官谨为何要除去司马炎的问题,而是上官谨为何要如此行险,以亲身行刺的方式来达到除去司马炎的目的。
可以说,这是最不上算,风险最大的一种方式。
上官谨若想皇位换人,可以策动群臣上书逼宫,可以令深宫中的太上皇发诏废帝。以他当时手握建章师的实力,挟持渡江大胜之余威,皇城中没有人可以对他说个不字。
钟离无妍的面纱轻拂过暮色中东市的残阳,喟叹道:“阿秋你似并不反对他弑君的行为,而只是觉得他如此这般做颇为不智,对吗?”
阿秋自幼生长刺者云集的兰陵堂,心中从来并无君臣礼法上下之制,因此也不心虚钟离无妍之问。若是换作任何一个高门出身的人,都必变色,而绝不敢这般坦荡承认。
她如实答道:“弟子的确是替前中书令感到不智。他有一千种方法可以换了皇位上的人,却偏偏选择了以身为刃。”
钟离无妍叹息道:“你之所以这般觉得,是因为你身在局外,作壁上观。而上官十三当初之所以如此激愤行事,自然是因为,当时的他,已然失去理智。”
阿秋再度悚然心惊,同时替自己的自以为是汗颜。
人是有感情的。无论怎样的理性盘算得失,衡量取舍,那都是事后之智。而当局者作出的决定,不能说是一时冲动,却也必然有他不得不为的苦衷。
而这从一个侧面,却露出一代名相上官谨不为人知的冰山一角。
他并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无敌统帅,冷静至于完美的中流砥柱,国家柱石,他也有他的情感,和失控的时刻。
钟离无妍再度长长叹息,道:“那还是为了他的侄女,上官家的琰秀。”
同时,她的目光亦不露痕迹地,再度向阿秋瞥来。
前桓文皇后,上官琰秀。
自入宫来,阿秋已经不记得,是第多少次,再度听到这个名字。
以至于她几有一种恍惚,上官琰秀不似是湮没黄土,早已埋藏在过去时代里的人物,倒像是此刻宫中常常谈及的,而大家都熟识的,一位故人。
阿秋听得自己声音飘渺道:“文皇后又有什么事,要累她十三叔这般冲动出手,去殿上讨回公道呢?”
钟离无妍叹道:“自然是非同一般的大事。你若读过史书应当知道,熙元五年,上官皇后薨逝于栖梧宫。但是她薨逝的内情,却没有几个人真的知道。”
阿秋莫名地心口发紧,道:“前辈知道吗?”
钟离无妍摇头道:“我也不知。等我看到天机堂烟花讯号,赶去金殿时,只见到上官十三拔剑与大师姐、安师兄对峙的情形。”
那一夜的西风烈烈,吹黄了宝月苑里满地的金菊。
钟离无妍仍如往常般,点上一炉沉香,在金身素面的佛像前阖目入定,进行她这数十年如一日的功课。
指尖乌沉发光的木珠回环盘绕,一颗颗数过,心绪渐渐无喜无悲,爱恨如云烟的岁月过往,也逐渐散入无形香烟,煌煌金身。
也许是修行日久,心静则灵。不知为何,她总能感受到今日的内宫,在一如往夜的纷嚣喧哗歌舞升平,燃膏油以继日晷之外,别有一种凝重苍凉的情绪。
大概是因乍起的秋风,吹动了檐下的铁马,又送来了故国中原的悲欢离恨吧。
钟离无妍如是想,又沉沉入境而去。
自入宫以来,外面世道变化迁易,与宫内的她再无关系。她的存在不引人注目,朝廷的权力交迭清洗也不会影响到她这宫中小人物的生活。宫内昏暗寂静的生活日复一日,皆是重复。
有时钟离无妍会想,若一直这般平静,是否此生也太了无意趣?
她已不记得自己初入乐府时娇花照水,舞步娉婷的模样。或许铜镜中的样貌并没有多变,变化的只是日渐沉郁的心境。
岁数大了,便看一切都如蝼蚁——看自己也是一般。这宫中的营营役役,倾轧纷争,从来都不会有尽头。但她很早以前,便是那个抽身事外的人。她看得清楚一切,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只是这一切,都看清楚得太晚了。
她本不该入宫的。
若是当初的紫衣仙,能看得再清楚一些,会否他们四人中,终究能有人有个好结局?
佛前青灯越发明亮,照着她少年时的一意孤行。
那时候,对于大师姐和安师兄之间的一切,她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呢?
大师姐洒脱不逊,孤逸出群,唇边似乎永远噙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但凡她出现的地方,她必会夺去所有人的瞩目与仰视。而这一点,从来不会有任何人不服气,她也一样。
玉树临风的安师兄,从来都是跟随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如最普通的师兄弟一般——但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并不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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