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只是任性地觉得,喜欢一个人,好歹都要赖在他身旁。
谁想得到,出身名门的“紫衣仙”也曾有倚仗年少,肆意无辜的模样。
即便如此,骄傲如她,非要时时刻刻插在大师姐与安师兄之间,时间久了也是会心怯的。
故此,她总是会拉上褚元一这个傻姑娘。那么所有的插科打诨,戏谑笑闹,便不会显得那般生硬尴尬。
就那般长长久久,笑着闹着,四个人一直就这样下去,她觉得,也是很好的。
直到宗门会议的那一天。
钟离无妍至今仍然清楚记得,那日排众而出的大师姐一身白衫,日光泻落在她身上,忽然间就觉得再看不清她的模样。
众人看向大师姐的目光中有惋惜,有感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而在她,则是如五雷轰顶。因她从未想到过,有一天大师姐会这般决绝,毫无预兆地,要离开师门。
她忍不住望向安师兄,而安师兄的眼中,同样是满满溢出的震惊莫名。
只不同于她的是,他慢慢站了起来。
而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与大师姐同样的话。
后来很多人认为天机四宿是约定好了的。在师门时,四人同心同德,相交甚契;而后天机令动,宣召隐卫入宫,四人又一起放弃了名位权利,一同隐入宫内。
他们的友情和淡泊名利,在余后的四十年里,一直被视为武林白道的传奇佳话。
但其实并没有约定。
大师姐是自己要入宫的,事先根本不曾透露半点消息与他们。
安师兄则是在知道此事的那一刻,当场义无反顾决定追随。
而她呢?
她只是觉得那一刻门外照入眼中的日光,格外的刺眼。
她忽然无法想象,从此没有了大师姐和安师兄的宗门,从此该是何等寂寥。
山石依旧,鸣泉铮琮,绿树红荫或许年年如故,但她相信她再也无法笑颜依旧。
没有了惊才绝艳的“风雅书生”荣月仙,儒雅潇洒的“圣手笛仙”安世和,只有“紫衣仙”和“风雷斩手”的宗门,该是何等的寂寞。
她心中的唯一一念便是:不,她不想被遗留在这里。
遗留在室近人远,徒余半世少年回忆的偌大空寂山门中。
木珠在虎口间辗转、盘桓。一颗一颗,犹如这些年来佛前明明灭灭的心事。
她想她是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究竟错在哪里呢?
是不应该拜入天机堂,而应该安逸悠游地在世家的深宅大院中,做她的钟离大小姐,还是不应该……喜欢上安世和。
可是宗门之中,江湖之上,喜欢安世和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即便没有她,难道大师姐便会和安师兄在一起了么?
想不清楚,想不清楚。过去的岁月重重叠在心头的,只有迷离和愈发的沉重。
她想她已经为当初的年少无知,付出了代价。
她已为嫔,她已出家。从入宫那一天开始,她不再有任何希冀和妄想了。
即便安世和每月都去伴月湖心吹笛,她也只敢悄悄隐身湖畔而听,再不会如往日般没心没肺地暴露身份,缠他。
她决意隐成一滴历史尘烟的灰墨,最好大家永远不必再见,把她忘了。
即便心中刻骨的怀念,间或的希冀,从未消散。
都是她的错。
佛前白烛忽然跳动出火花,发出“噼啪”爆裂声。
与此同时,钟离无妍手中用了数十年的旧念珠,忽然线断,崩落一地。
她在那刹那间恍惚,不知是自己用错了力度,还是串珠的线绳已经灰败破旧,自动断开。
但下一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自蒲团上一跃而起,冲出门外。
因为她听到了天机堂讯号火箭的声音。
大朵银白绚丽烟花,在夜空绽放,正是来自西域的优昙花的模样。
位置正是今夜皇帝御驾所栖,云龙殿上空。
她再来不及想任何,以最快动作拆去易容,全速向云龙殿飞掠而去。
因为优昙花,正是大师姐荣月仙的独门印记。
待得钟离无妍赶到云龙殿玉阶之前,却悚然见生平最为震撼情景。
大桓第一重臣,素有令名的中书令上官谨,正目中赤红,披发仗剑,与两人对峙。
他手中所持,正是那名驰天下的君子剑“冰篁”。
钟离无妍从前不是没有见过上官谨。在她仍是充容时,偶有君臣同宴,她即便坐于极偏远一隅,亦远远觑见过这位大桓名相的风姿,当得上鹤骨清癯,仙风道貌,儒雅持重。
据说上官谨殿前侍奉十四年,从未有丝毫失仪。无论荣辱,安之若素。正是这份顶级剑士的修养,为他赢得了朝廷上下一致的美名令誉。
而她亦知道上官家文臣不领武事之诺,故而上官谨的剑虽有“倾尽江左”之称,但他出仕以来,帝都从未有人真的见过他动剑。
他腰间的君子剑“冰篁”,更多的是上官家百年清流的象征,和他作为上官家守墓人,对自己无时无刻的自律提醒。
但此刻,他却冰篁出鞘,持剑在手,且剑尖所指,赫然正是云龙殿的宫门。
挡在他身前拦住他去路的那人,便是大师姐荣月仙。
这是钟离无妍这许多年以来,首次再见到荣月仙的真容。
荣月仙长身而立,黑发如瀑般闪亮,一身白衫,手中一把题字折扇轻摇,双眸精芒暗聚,异彩涟涟,是先天道功运转到极致的表现。
钟离无妍只看一眼,便知如非荣月仙在此现身相拦,并暗以折扇摇动的节奏,锁定了上官谨不断催发的无形剑气,此刻上官谨怕是早已仗着一剑之威,直破云龙殿中门而去。
而安世和早已轻身侧立一旁,手持玉笛,为荣月仙掠阵。
他目光凝重,随时准备出手,再无从前的随和飘逸,显是遇到了强敌。
钟离无妍一瞥之下,便知情势不妙。安世和之所以如临大敌者,是因为他须臾不敢分心,只要他气势一弱,上官谨可以全力对付荣月仙,那么荣月仙便会正受冰篁之锋,必是有死无生。
因为上官谨此刻全力催发的剑意,便是充满一去不还的决烈悲壮。
荣月仙和安世和,数十年前便已是名满江湖的白道魁首,而年岁增长后,功力只有更加精进,如今对着上官谨一个晚辈,却须臾不敢放松,可见上官家学的冰篁剑意,已在上官谨手中淬炼到何等精纯。
她立即地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却是要分上官谨的心,同时也是告知师姐师兄她已经来了,口中道:“上官十三,你这是发了什么疯?”
荣月仙和安世和一听见她的声音,立时现出松一口气的模样。
弑君之罪非同小可。无论身后云龙殿里的司马炎该不该死,若他此刻死在上官谨的手中,接下来的局面都将无法收拾。
而凭他们两人联手,显是已没有把握拦下上官谨。只不过上官谨无意伤无辜之人,故而才在这里对峙。
冰篁剑光映照下,上官谨脸容纹丝不动,沉声道:“这位前辈身着紫衣,想必就是四宿之中的‘紫衣仙’钟离无妍。不过我仍要奉劝四位今日不要插手这趟浑水,因这是本人的家仇。”
荣月仙也沉声道:“即便是你的家仇,涉及天子也是国事。我们四宿入宫的职责,便是保护天子安全。中书令大人,您如此任意而行,可曾考虑过身后的家族?”
上官谨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毕,他目露精光道:“若一个家族,连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护不住,那么一批酒囊饭袋宵小之徒,蝇营狗苟,存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钟离无妍立刻明白,必然是深宫之内,他的侄女上官皇后出了状况,才致上官谨如此震怒。
因为本代上官氏入宫入仕且居高位的只有两人,入宫的便是上官谨的侄女,人称大桓第一才女的上官琰秀,而在外朝入仕的便是中书令上官谨。
钟离无妍久闻上官世家中,家风平易亲和,长幼及男女皆平等,并非以尊长辈分压人,而是提携教导,皆如师徒父子。上官谨较上官琰秀长一辈,却向来视家族中这位侄女为忘年之交,他二人一在内而一在外,更是共同辅翼朝廷,一同作战的战友。
上官琰秀是上官氏乃至于整个大桓,礼乐文化皇冠上的明珠。若她出了什么事故,上官谨无论作为她的叔父,还是上官家的族长,都必要追责,绝不会放过。
安世和终于开口道:“中书令若是心痛皇后的过身,请去栖梧宫详查。您在御前耽搁,实属无益之举。”
这一句轰然响在钟离无妍耳中,却是令她也难以置信,惊诧无极。
她是先皇的妃嫔,大桓这位文皇后与她同处内宫多年,名声虽然显扬于外,为南朝士族门阀所激赏,但一直以来,在内宫的存在感并不强。多年称病幽居,亦绝少理会后宫事务,反倒不及皇帝身边那几位能歌善舞的美人、昭仪风头煊赫。
但即便如此,她那与人为善,无争无尤的态度,都会令每个见过她的人都生出好感。
即便她只是遥居于内宫一侧,平素亦极少露面,却绝没有人敢不敬重她。
上官皇后虽然称病多年,但钟离无妍亦曾远瞥过她,以她的眼力,并不觉得上官皇后孱弱或有病容,且正是青春焕发的年纪,怎会突然之间,说薨逝便薨逝了?
钟离无妍不由得想起,皇后薨逝,理应是宫中先敲钟发丧,而后举宫大哀。但这一夜她并不曾听见宫中任何异动,反而是上官谨提剑闯殿,才将她惊动至此。
她逐渐明白过来:上官皇后的薨逝,必有蹊跷,而天家亦知道事关重大,必须先知会上官谨,方能处置。故而,在上官谨以及其身后的上官家族接受这个事实之前,不能随意举哀办丧。
上官谨冷冷道:“查什么?怎么查?此刻那里已是一片火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什么好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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