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以钟离无妍久居深宫之见多识广,听得上官谨这句,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栖梧宫是皇后宫,皇后殁于宫中,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葬身火海,这无论放在哪一朝,都是惊天大事。
无怪乎上官谨要提剑直闯御前兴师问罪了。
上官谨一震腕,手中冰篁发出尖锐啸鸣,他一字一句地道:“琰秀作为我上官家首媛,孑然一身而入宫,不曾弄权,不曾争宠,无论司马炎怎样将后宫弄得昏天暗地沆瀣一气——她不曾碍过他的半分事,对他的任何女人造成威胁,更辛苦为他生育儿女,”
他低喝道:“建章宫如此之大,女色近万,为何偏偏容不下一个琰秀,和她所生育的孩子?我们上官家世代尽忠,从龙侍驾近百年,抛却血脉亲情中的爱女之心,将家族最珍重的女子送入宫中,维系天家体面,这便是司马炎对我们的回报?”
伴随着他的说话,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的云龙殿望去。但见那里殿门半开,灯火通明,喧哗歌舞之声不时飘出。钟离无妍这才醒悟,云龙殿内司马炎正沉溺于酣歌妙舞中,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更不知上官谨正仗剑阶下,要来杀他。
钟离无妍终于明白了上官谨如此震怒的缘由。
他必然是得到皇后过世的讣告,生出疑问,立即赶入宫中想要见皇后最后一面,孰料等待着他的,却是栖梧宫的火海,和司马炎正在花天酒地的情形。
荣月仙、安世和和她并不深知其中内情,却亦觉无法再劝。
因为若是他们自己家族的女眷,入宫得到如此结局,怕他们的做法亦只能如出一辙。
但司马炎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他们有护驾之职,却又是断不能让上官谨就这般提剑冲进去的。
三人全神贯注,应对眼前的上官谨,忽而却有一把冷厉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上官琰秀不尽妇职,不守妇道,入宫多年既不肯侍奉天子,尽中宫本分,且还欲与野男人私奔,被天子当场拿住,如此败坏天家门庭的女人,死了便死了,一把火烧了更是全了大家颜面,上官十三你还要为她说话不成?!”
钟离无妍已从这把声音认出来者正是师妹褚元一,但此刻已无暇惊讶于她突然现身于此。
褚元一自然也是望到荣月仙施放的烟火讯号,这才赶来。
褚元一的这番话,句句石破天惊,令在场众人无不悚然动容。
上官谨眼神微微眯缝,手中冰篁剑气寒意更涨三分,森然道:“风雷斩手?”
褚元一眉头都不动一下,喝道:“正是老身!”
钟离无妍便知大事不好。
上官谨一贯儒雅平和,但当他听得旁人这般侮辱上官琰秀,他绝不会忍气吞声半分。
而令钟离无妍又惊又怒的是,即便褚元一说的都是事实,这般的口无遮拦、句句诛心也大违了他们天机四宿作为前辈高人的风度。
无论上官琰秀与司马炎之间是什么情况,那都不该是他们这些外人应当置喙。他们的职责只有保护天子安全,绝不该以身入局,插手皇家家事。
钟离无妍此刻心中便有了很不妥当的感觉。
漫天劲风寒气扑面狂卷而来,剑光亮得刺眼,几乎如白昼一般。
钟离无妍本能地后退回避。
褚元一失声惨叫。
出鞘的“冰篁”宛如优雅的竹枝,郑重而轻巧的点上她额头,随即轻而易举循往她的右眼。
鲜血宛如竹叶般飞溅,零星散落一地。
上官谨收剑回身,以背影相对他们四人。
夜色之中,唯见青衫猎猎,剑气凛然纵横。
上官谨沉声道:“出言不逊,略施薄惩。你们四个,一起上罢!”
到得此刻,他出剑刺瞎褚元一一眼,今日与天机四宿已断难善了。于公于私,天机四宿都不可能放他过去了。
他也不再管什么长幼之尊,武林秩序。
唯有一战。
阿秋直到听到此刻,才知道,褚元一的右眼,竟然是为大桓中书令上官谨所伤。
她亦终于知道褚元一为何对上官家人如此憎恶,口口声声称上官玗琪为“上官家的贱人”了。
她身所中寒毒,来自上官皇后身边侍女苏锦兰的长期下毒,而她的右眼,亦毁于上官谨之手。难怪她会对上官氏如此深恶痛绝。
苏锦兰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却又忽然明彻。她忽道:“钟离前辈,上官皇后身边有个叫苏锦兰的侍女,后来是否去了你身边侍奉?”
阿秋曾在栖梧宫亲见苏锦兰给褚元一送食物,而送的,正是她此刻臂间所挽的这两样。
水仙楼的鱼脍与羊羹。
褚元一一见便大哭,亦说出她与钟离无妍同游水仙楼的少年往事。
阿秋当时心中便有莫名感觉。哪有这般巧的,出身上官家的苏锦兰,却会知道褚元一少年时喜欢吃的菜色。
直到她在司乐神观后园,听到荣月仙再度提到苏锦兰这个名字。
荣月仙说的是,宝月苑宫女苏锦兰。
而宝月苑,正是如今钟离无妍隐身修行的宫苑。
如果不是同名,那便意味着苏锦兰此刻的主人,正是钟离无妍。
否则亦无法解释,这许多年间,苏锦兰为何会常去看望褚元一,给她送食物。苏锦兰本身与褚元一只有仇怨而无恩义,只能是应她背后的主人所要求。
钟离无妍淡然道:“是。栖梧宫火海一案后,所有宫女均被发下掖庭,严刑逼供。苏锦兰因为是上官家婢,太上皇不忍亦不能对她用刑,正好我在侧,便请求让她入我寺中侍奉我修行,如此一来,她便算被封口了,皇家也得安心。”
阿秋又想起问道:“皇后已殁,苏氏既是她的陪嫁侍女,上官大人为何不带她出宫回上官家去?”
钟离无妍感慨道:“中书令当夜持剑闯殿,接下来皇后大葬,入陵无一不是大事,他焉有余暇顾及一个婢女。而且,”她再度注目阿秋,目光里也带了一丝柔和,深深地道:“苏锦兰也不愿离宫,情愿在宫中守着,却是因为她对上官皇后也有一份承诺。”
她叹了口气,道:“也因苏锦兰这些年在我身边,故此栖梧宫的事,凡与皇后无甚要紧关系的,她倒是说了些给我听,故我后来才会知道,元一为何要插手到皇帝家事中去。”
凡与褚元一有关的,阿秋都只愿多知道些,于是她立刻问道:“元一姑姑为何要趟这趟混水呢?”
钟离无妍长叹道:“一开始,应是报德宗皇后的知遇之恩。元一当初进宫,家族中为她打点走的路子,便是入栖梧宫,作皇后侍婢。”
阿秋心头渐渐明了。难怪褚元一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栖梧宫,哪怕她落魄成如今模样,而栖梧宫也已成废弃宫室。
她当然不会是因为眷恋她的对头上官皇后,而是因为栖梧宫本就是历代皇后居所。褚元一一心尽忠的,是她的前任主人德宗皇后。
她入宫以来的所有岁月,都在栖梧宫度过,因此,到得垂暮老年,她也不愿意离开那片废墟。
钟离无妍继续道:“元一性子憨直平易,德宗皇后极为信任她,一路擢升她为栖梧宫掌事大宫女。但德宗皇后也过世极早,当时她已有太子司马炎。当时后宫美人也不少,德宗皇后担忧自己过身后,司马炎无法平安长大,便在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元一无论如何,在这后宫之中都要保住司马炎。”
阿秋道:“元一姑姑想必尽心竭力,完成了德宗皇后的托付。”
司马炎顺利登基,在德宗后成为武帝,就是最好证明。
钟离无妍叹道:“该说不说,德宗皇后其实是颇有眼力的,她必然看出了元一并非普通宫女,却也不曾揭破。司马炎自幼便是由元一抚养,到皇后过身时,司马炎已经十五六岁,元一虽只是一宫掌事,却足以保证他的安全。而只要做到了这点,已是太子的他继位登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
她叹气道:“最初或只因报答德宗皇后的恩情,但瞧着一个幼小婴儿自襁褓中一点点长大,不可能毫无感情,元一也便渐将司马炎视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用心照顾,而司马炎亦视元一为半个母亲。可以说整个建章宫,司马炎最信任的就是元一这位出自母后身侧的姑姑,故而他迎娶自己的新后时,仍令元一在栖梧宫,说是照顾也好,监视也好,总之是将上官琰秀交予了元一。”
阿秋回想起往事恩怨,心头沉沉,道:“所以,上官皇后无论怎样失宠,怎样僻处深宫,旁人无论风头怎样显赫,宫中始终没人能中伤又或者伤害她,元一姑姑的存在,便是这样的一个作用。”
钟离无妍再度长叹道:“谁说不是呢。元一既受司马炎所托,就必会好生看着上官琰秀,所以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些话,恐怕也并不都是假的。而她站在司马炎的立场,对上官琰秀自然是毫无好感的了。”
阿秋忍不住接着问道:“那云龙殿前,您四位与中书令大人对峙那一夜,后来究竟怎样了呢?”
钟离无妍苦笑道:“其实当时我们本没有人想真的与上官谨动手,只想好说歹说劝着他那夜不要妄动,但情势已无法回头,原因就在于元一。”
阿秋吃惊地道:“因为中书令大人伤了元一姑姑一目?”
钟离无妍苦笑道:“不只如此,元一中剑后倒地,狂吐鲜血,遍身真气逆转。我们当时都只道是上官谨的剑气重伤了元一,荣师姐当即不管不顾,全力出手,要向上官谨讨回公道。”
没有人想到上官谨点到褚元一面上的一剑,不仅那般顺利地刺瞎了她的右眼,竟令褚元一当即倒地,口中鲜血狂喷不休。
只怕是上官谨本人亦未曾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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