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一念及此,默然感佩之情犹深。
上官谨人称武侯再世,据上官玗琪说,其实他极少插手管理族中事务。但仅从他对司马瑶的安排而言,便可见其思虑之长远,用心之良苦,非汉之张良,蜀之诸葛莫能相比。
连高踞皇位,终日醉心酒色以麻痹自己的司马炎,均感到这份秋风未动蝉先觉的苦心,故而并未作任何反对。
于是,曾经煊赫风光无比的琅琊君主的婚礼,竟然便是一顶黄布软轿,几名宫人,送入上官家的大门。
连二门都没有入,她便在门口叩首,谢过了上官家接纳之德,卸去喜服,将花冠、珠钿尽留在轿内,只一身布衣,一柄重剑,就那般轻简徒步入上官墓地而去。
从此,琅琊郡主“京中一霸”的时代便由此谢幕,而上官禁地多了一个默默无名,清苦修行的习剑人。
所有的剑法,皆可入道,因为最终炼的是人,淬的是心,而不是剑。
司马瑶无论是练司马家的重剑,还是上官家的君子剑法,以她心无旁骛,醉心于剑道,日夜精进不懈的砥砺之诚,剑于合道只是迟早的事。但反映在技巧与搏斗中,反而她后来改练的君子剑法,因与她本性截然不同,故而束手束脚,不如大开大合的重剑,容易走顺路子,发挥出原本十成十的功力。
但上官谨必然也看得明白,若最终追求的目的是以剑入道,那么司马瑶入上官家所走的,也不算是弯路。
她会在极其漫长的岁月中,感受不到自己剑术的进步。会在挫折与困惑中,不断锤炼自己习剑的本心。
剑士所追求的至终目标,便是打架能赢吗?若是,她早可仗麒麟百斩,称霸建章,又何须入上官禁地修炼这默然世外的君子剑法,皓首经年。
阿秋轻声地道:“以武道修行的道途而论,您也不算走了弯路。忘其虚,方可得其实。这些年来,您停滞在普通剑手的境界,却从未因此气馁甚至放弃,依旧如常练习,从未一日懈怠。您的剑心早已圆满,只在了拿到称手剑器的这一刻,方才示现出来。”
自前桓显贵的琅琊郡主,皇族第一剑手,到执意与家族决裂,成为上官氏之妾,再到默默无闻、剑术平常的守墓人。这其中的每一步,对于司马瑶的心性,何尝不是巨大的磨炼。
但她从未后悔。
踏上这条路所需要的决心、意志和勇气,才是她以剑入道,成为本代第一剑士的真正原因。
以武道成就而论,司马瑶已超过阿秋平生所知的任何一人。
司马瑶默然片刻,而后深深道:“但若没有他,我也可能只会是那个跋扈骄纵的琅琊郡主,在史书上留下荒唐任性的一笔,最终随着前桓的覆灭,殒身于建章宫城的烟火。”
不会有今日,这样一位超卓剑术大家的横空出世。
上官谨于电光石火的两面之缘中,向她揭示了人生的另一种存在方式。那是与沽名钓誉、玩弄权术的皇族世家孑然不同的,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思考,真实而坚强地存在短暂的人生中。每一次为自己或为他人作出选择,都透露着智慧和坚韧。
在遇见上官谨之前,她或许会使剑,却不曾懂得人生。
阿秋闻此,终于诧异道:“两面之缘?您后来顺利进入上官禁地,继承守墓人传承,却再也没有见过前中书令大人?”
司马瑶摇头道:“守墓人剑法分为雌雄两脉,我是女子,故继承的是雌剑七星,由上一辈的女性守墓人传授,中书令大人所学的是雄剑冰篁,和我这脉没有什么干系,也无法教我。而且,他自破誓出墓,便也已经下了决心,此生不会再踏足禁地一步。”
阿秋乍闻此言,怔住了。
所以,哪怕后来司马瑶入了上官家谱,成为了上官家之人,又继承了守墓人一脉。但她和上官谨的缘分,却止步于少年时的那匆匆两面。
第一面,西市书肆门前,绯红裙装的郡主鬓插御赐明珠招摇过市,为争一本书而亮剑,令“青衫一剑,隐世高风”自此变为了“青衫一剑,倾尽江左”,他平生只出过一剑,便是因她的不知轻重。
第二面,上官家的深宅大院,中书令的书房之中。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她隔着一室的书香文气,望着他伫立窗前的背影。而他对她说,抱歉。
听故事的阿秋,以为其后故事,还会有很长很长,很多很多。
譬如,大桓琅琊郡主抵死不肯嫁去幽州,却软硬兼施,说动了父王和武帝,允诺她嫁入上官家中。
那么,即使是作为上官谨的长辈,他们也总还会有彼此遇见的时刻。
也许是在上官义八十岁的寿宴上,绯红金簪的如夫人司马氏,会在上官义的授意下,代表宫中的尊贵权柄,向前来贺寿的,家族中劬劳功高的侄子上官谨,执金壶以劝谢御酒。
又或者是上官谨取得渡江大捷,朝廷再度金册封赏,赐位国公之时,合族前来道贺,上官义也会领着从前的琅琊郡主过来,尽长房的仪礼节数。
即便是司马瑶不曾进二门,便脱去新装花簪,单人只剑从此直入禁地,阿秋以为他们也还会有很多,相遇相处的片刻。
她所学是他一脉,她曾当面说过要拜他为师。阿秋想上官谨怎地都会抽空指点她一二。
但所有的故事,都从此没有了然后。
原来司马瑶和上官谨的缘分,一生就只有这么多。
哪怕后来,司马瑶苦苦争取,最终得入上官门楣。
甚至于住在他曾经修行的地方,对着他曾经看过的风景。清溪流泉,茂林修竹的碧色从来不会凋谢。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司马瑶一生可以做的,也就只能如此,无法再多。
地上满阶竹色,远山月明松风。
司马瑶抚摩着“麒麟百斩”上刻画的纹路。此刻她的剑术大成,已臻前无古人之境。以阿秋看来,当世再无敌手。
但她从前开朗的眉间,此刻分明写着寂寞如雪。
当年上官一剑,如惊鸿照影而来,打破了少女看似热闹实则孤寂的生活。后来,她苦苦为此追寻,中夜起而难寐,真的只是为剑吗?
而更令阿秋隐痛的,是她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她从前以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缘分,可以无限期的延长,纠缠,若相识了,便会是一生一世。
却不知道每次的短暂相逢,也许都是指尖漏去的沙,风中不住逝去的雪花。
只是那时的司马瑶,不曾懂得自己。
“我入上官禁地之后,勤习剑法,虽然此后再难有寸进,我只当是自己练得不对,仍然是一心一意照着上代守墓人的教授,日日苦思练习,从未懈怠一分一毫,也就没有再理过外面的事情。”
“其后第二年,皇兄的婚事终于不能再托,上官家的琰秀受封为中宫。帝后大婚,那是轰动合族的一件大事,亦令整个当时的王朝皆震动,但我却自始至终僻处禁地,专注剑道,从未管过。”
阿秋心中明白,那是因为既为守墓人,便等同于出家,人间的悲喜从此再也与她无尤。
“此后我唯一再见外人的机会,便是皇兄偶尔的召见。我甚至连我父亲都很少见。但即便就在这数年才有一次的召见里,我亦能感受到大桓犹如风雨飘摇的末世气象,所有人似都在硬撑着一口气,支持着这岌岌可危的江山。”
“他们婚后的第四年,上官琰秀忽然病逝。这个打击令皇兄彻底溃散,行事更加偏激胡乱。我听说中书令大人,似乎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只是,他明面上从未在族内说什么,而是一心一意扛起了迎击百万胡马南下的渡江大战。”
不。阿秋在心中呐喊。他不是没有说什么,他秉夜持冰篁剑直闯内殿,要为琰秀之死讨个公道,甚至与天机四宿决斗,身负重伤,造成了他不可逆的天命:他应德宗恳求而入世定乾坤,活不过五十岁的谶言即将应验。
他只能收拾起个人所有情绪,竭力专心以应付接下来奠定南朝二十年格局的这场大战,再无力去管旁的事情。
“再后来,新朝建立,而他……而他……”
司马瑶忽然之间,就流出了眼泪。
先是一大滴,而后又是另外一大滴,轻微地噼啪,滚落到麒麟百斩的剑身,砸出微弱的水花。
便像那一夜,少年时的她闯入上官谨的书房时,庭院里连绵不断的雨声一般。
眼泪越来越多,直止不住地倾泻而下。
因为这是这么多年里,她从来也无能为力面对的悲恸情感。
而他,果决地自缢于长江之畔,武圣祠内。他的衣冠冢,永远遥望着北方。那里有他所抱憾、亏欠的战友知己,和故国河山。
她知他心怀天下,出为苍生。可是,后来的那么多年里,他有没有一次,如她忆念他一般的,回忆起她?
他真的没有活到五十岁。
他享年四十九岁。
他为前代帝王司马家,保存了唯一的一线血脉,那就是她。
在这个瞬间,司马瑶忽然感到巨大的撕裂和心痛。
上官谨,你我平生,只有两面之缘,其中一面,还是我趁夜逾墙才能得来。
可是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为何我直到了此刻,才知道,你对我的重要?
在你已经长埋泉下,很久很久之后。
阿秋再不忍见司马瑶落泪如雨的情形,悄悄转身离开。
原来许多遗憾,是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刻痕,亦是隔世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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