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阿秋并未回房,而是独自静坐于林下,谛听夜色中天地气息流转,感悟山河变迁。
她首次切身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的兴废存亡,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由代代俊杰穷其一生的筹谋与情怀所开拓。
今日与司马瑶一战,事后更令她悚然心惊。
作为兰陵首席刺者荆轲,兰陵三堂中居首的神兵堂主,她持“刺秦”,生平从未一败。
被人这般当场封着手脚,从头到尾竟无出手之机,是她生平中从未经历的大败及惨败。
也更令她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道理。
阿秋一生的武学理念,在于务实。她并不会盲目追求赢,也不会想着成为武林第一高手。
因为即便是武林第一高手,也难以防范她事先精心安排、乘隙而出的刺杀。
她从未失手,这便是她“刺者之王”称号的由来。
刺杀是综合了环境、形势,心理的判断,以及把握一瞬即逝机会的艺术。并非战场上的短兵相接,也不是比武过招。
在没有破绽的地方创造破绽,在没有机会的地方撕出缺口,趁敌人全无防备时狠下重手。
这是刺者的心法。
而这些在司马瑶的重剑之前,几乎全无用处。
当然,这与她此刻的状态有关。现在的她,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全盛时刻。
先经历建章被逐,疲累心死,而后被万俟清投入大狱,经历墨夷明月的刺激和公仪休的救助,方才逐渐振作意志,但即便到了现在,她仍然是被顾逸、上官玗琪和司马瑶自万俟清手下救出来的。
其实,这是大不合刺者之道的。
优秀的刺者,拥有在任何情况下独自逃生的能力。
绝不会需要其他人救。
遇见强敌,至多是不敌而无法完成任务,但逃生却是在任何情势下均可创造机会,觑准破绽,并不是纯粹的武力对抗。
她之所以会一直溃败至此,最大的问题,便是她有了情绪,不再是从前止水不波,冷静通透、随机应变的心境。
那时的她,如同一副冷酷完美的杀戮机器。
但这一切自入宫后,更准确的说,是与顾逸相识——不,是再度相遇后,便已经不同。
她不断地回忆司马瑶拔剑时的气势,那如臂使指,从容不迫,似乎一方天地均为牵动的气度。
正是那种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霸主气度,瞬时便慑住了她。
令她心为之夺,此后便是一败涂地,再无法振作冷静面对。
而此前,司马瑶在她心中不过是与司空照相仿的上官家族高手,不能称为上官剑法的代表精髓之作,更不足以称一宗一派。
但就在一夜一席晤谈之间,司马瑶发生了惊天彻地的变化。
从她手握上麒麟百斩剑柄开始,她便恢复了琅琊郡主睥睨自得的神采,而不复是那个安静淡泊的守墓人。
阿秋只能归结为,司马瑶寻回了她失去的“剑心”。
也许那颗心,在当年司马重剑被上官一剑轻描淡写化解时,便已经迷失而不自知。
此后兜兜转转,司马瑶并非不曾苦苦自问、寻求,她甚至为此放弃郡主身份,入上官家为守墓人,从此改用上官之剑,成为平淡无波的“上官门司马氏”。
但无论她练功多勤,积累多么深厚,她所有这些年修炼的深厚功行,仍然只有在她手握上“麒麟百斩”那一刻,方才大放异彩,完全融合。司马家重剑的王者风采,也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但最重要的一点,阿秋当着司马瑶面不敢提,却是心中明白。
司马瑶籍着今夜与她的对谈,终于回忆起了过往那个,被刻意压抑和遗忘了那许多年的自己。
而那个她,与一份深厚的感情相连。
是她从未意识,也没有清晰面对过的,她对上官谨的隔世之恋。
也许她从来便知道,哪怕是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误打误撞遇见上官谨,那个看似天真烂漫、跋扈骄纵的琅琊郡主心中便很明白,和上官谨不可能有结果。
撇开上官谨一生恪守的守墓人戒律不论,他们之间仍然有年龄与性情的差别。
无论是父王还是武帝司马炎,都不可能容许她真的与上官谨发生任何感情。
——他们可以接受她因为权势而与上官谨联姻,却绝不会接受她爱上他。
不可能。怎样都不可能。
司马瑶在看见上官谨第一眼,便已经清楚了这般的结果,和她注定的命运。
于是她将所有的憧憬和向往,最终化成了对君子一剑、此生不渝的追随。
若整合完后的自我,会于悲痛中焕发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阿秋她自己要如何,才能拿回失去的斗志呢?
过往种种,桩桩件件,都渐被她一点点拾起,唤醒。
但直到此刻,她仍然感受不到自己内心的力量和信心。
她不必再服役于兰陵堂,也不必再为大衍王朝而奔走,但正因如此,她心中只有无限的空虚彷徨。
禁地之外,顾逸一手建立的大衍即将灭亡,送国书去乞降的使团怕已在半路。
此刻的阿秋,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年司马瑶亡国灭族时的心境。
难道真的要寄人篱下,了此残生吗?
司马瑶之所以甘心留在上官墓地,还可说是因上官谨的缘故。
可她阿秋,一直留在此地,又算什么呢?
算上官家的门客吗?
阿秋这般想着,终究苦笑了出来。
她望着月光下一脉粼粼远去的清溪碧水,生出无可名状的郁郁。
此刻情形,当真是“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
她在溪边也不知坐了多久。再多心绪起伏,终究渐渐归至于空明定境。
直至月已半落西山,她忽然生出感应,倏然睁开眼睛。
三丈之外,溪流对面,司马瑶提着重剑,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阿秋心想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了,但见司马瑶虽然眼角泪痕未干,神情却已然恢复往日的爽朗明亮。
见得阿秋睁眼瞧她,司马瑶道:“我哭了一大场,而后才想起还有你这个人,去房中寻你不见,没想到却在这里。”
阿秋见她当着自己一个晚辈,毫不讳言哭泣之事,也自佩服她的坦荡,道:“我只是觉得睡不着,觉得这里风景甚好,便在此坐了一会。”
司马瑶用神瞧她,道:“你恢复得似乎极快。只半宿功夫,我看你目中清亮,神采奕奕,已不是我之前在马车上见你时那副没精打采,强弩之末的模样。”
阿秋诧异道:“是么?”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又向水里瞧去。不过此刻光线极暗,水面只有微弱反光,根本不可能照清人的容貌,遑论神采。
但当阿秋再对着夜空抬起手来时,她蓦然惊住。
但见这只手掌雪白纤柔,纤纤手指宛若晶莹兰花,其上更隐有先天真气流动,这是功力再度突飞猛进,气血充盈,炼虚合道之后,真气自肺腑散入手足末梢,如大海盈满则江河自足的征兆。
司马瑶再度打量她,道:“看来你体质特殊,无论受什么伤,身体上亦或者心灵上,都能自然痊愈,且速度之快远逾常人。当然,除非你自己不想愈合。”
她最后一句却是别有所指,意味深长。是指阿秋自牢狱中被公仪休救出来时,蓬头垢面一蹶不振的模样。
阿秋也不以为忤,只道:“要感谢瑶姑姑将自己的过往,尽数坦诚相告。在瑶姑姑的故事里,我似乎也经历了你历经两朝,多变而传奇的人生,自己的灰心便自然而然消散了许多。”
司马瑶微笑道:“我也要感谢你。若非你今日在这里,让我可以将这些话尽数倾吐出来,恐怕我只能将这些过往带到坟地里。而最重要的,便是我恐怕此生都找不回当初的司马瑶,也无法达到如今的剑术造诣。”
她再度认真仔细地打量阿秋,道:“不知为什么。或许你我特别有缘吧。在我眼中玗琪也是如你一般的孩子,我便从来都没有对她谈及这些事的想法。”
阿秋道:“或许上官大小姐清心寡欲,超然世外,令人一见忘俗,便难以想起人世这些前因后果,亲情羁绊。”
司马瑶漫不经心地道:“或许吧。但我此刻来找你,却是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而这件事,必须有你配合我方能完成。”
阿秋立刻起身,肃然道:“瑶姑姑请说,阿秋只要能办到,无不从命。”
司马瑶掂量着手中重剑,淡然道:“放心,你必然办得到。因我要你做的事,便是跟我学习这司马重剑。”
阿秋再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件事。
她脑中闪过的第一念,便是从前万俟清的教导,兵贵精不贵多。
任何一人只要已经功夫上身,习练有素,再改弦易辙都是极难的事。譬如司马瑶自己,十五岁前习重剑之法,十五岁后改师上官剑法,便几乎是半生均无突破,止于庸手之境。这已是摆在眼前的例子。
与其练上十套八套的不同武功,不如将一技练至精纯圆熟。而这需要恒久的专注与目标专一。
因此阿秋虽然号为神兵堂主,是指她可以一“刺秦”破百兵之锐,并不是说她百兵皆能娴熟使用。
兵器并非表演杂耍,不是花样越多越好,能一招制敌,取人性命即可。
后来她师从顾逸学剑,所练剑法并非与顾逸一模一样,而是她自行自原本的身法、技巧中自然化出。剑本身亦是轻灵之器,与匕首短兵有相似之处,故而她并未改变原来的路子,只是在原本身法基础上,适应了剑的物性而用其锋锐。
但司马重剑根本是与天底下所有剑法背道而驰的一种练法。
故而方能无敌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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