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从在这边兜了三圈,谁想却竟无一人回答。
原因无他:顾逸所习本就是雅乐,而这些舞伎歌人所习的乐府传承都是用于侍奉宴会的女色俗乐。顾逸哪怕随便奏一曲,他们都未必了了,更何况这首曲子,并非古谱所记载,千百年流传于典籍的乐曲,而是顾逸曾经亲自登上长安的城墙,见苍生流离,战火侵扰,有所感怀而作。
阿秋隐在队中,虽不知斛律光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直觉这问题若答不上来,恐怕大为不妥。因斛律光正不住地向这边瞧来,且脸容冷峻生硬,褪去了先前的和颜悦色。
这首曲子,向少人识,但阿秋刚入乐府的那一天,便曾以羌笛吹奏过。
它便是糅合了胡汉风情的《长安风》。
当初万俟清教阿秋以羌笛入乐府采选,曾费尽心思为她寻找曲目。
因羌笛本就是北胡乐器,而胡人极少有记谱传诵的传统,皆是以音声口耳相传,甚至并不成调,故流传下来的曲目本就稀少。简单的乐器要吹奏出高深的境界,展示吹奏者的功底,选曲便犹为重要。
是阿秋听到羌笛的音色,忽然于记忆中零星地拣起了一些幼时听过的旋律,感到它以羌笛吹奏会很合适,便试着将它吹奏出来。
未想到却是一首完整的曲子。
万俟清听过之后,神色亦是微微一怔。他俊伟如刀刻斧凿的面庞上,出现深思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中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他不确定地道:“这应是一首胡风谣曲。我仿佛在中都洛阳的城头听到过。阿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阿秋闭目努力回忆,却发觉记忆深处,与它有关的部分全是空白。
空空洞洞,没有留下任何人或事的痕迹。
就仿佛这曲子是从天而降的。
她只得道:“我不记得了,师尊。”
万俟清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无事。”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有些事,忘记了也好。你就以此曲去采选吧。”
……
这便是《长安风》的来历。
是她幼年时,顾逸曾为她弹奏、哄她入睡的旋律。
她现在甚至能记得顾逸那时对她说过的话。
“我曾孤身涉过黄河,北涉阴川,到达荒芜的雁门关外,在新生秋草的坟茔畔,听到汉人戍边的征夫、士兵,哼唱着这苦楚的思乡谣曲。我便记下,并完善音节、使之成调。”
他们此刻身所处的,是衰草迷离的边关。而他们所思的故乡,却是梦里的家国,百年前的长安。
……
而她长大以后,与顾逸再度重逢于深宫,仍是以这首《长安风》作为开场。
那时她唇边飘忽而出的曲调,时而高昂壮阔苍远,时而徘徊低回无尽,像翻越无数关山的旅人,驻足遥望边关的明月。
而他的足音,便在最后一个音收尽时,准确无比地踏入长廊,出现在她眼前。
阿秋忽然明白了。
有同心花蛊的感应,加上《长安风》,他一早便知道是她。
这便是为何他从来都不曾揭穿她。
一向清冷自律,崖岸高峻的他,为何会单单留她在身边,甚至不顾万人侧目。
为何会出人意表的收她为徒。
她以为……他对她是特别的。
事实上,他对她确实特别。但却是为了另一个原因,而大概并不是她期盼的那个。
所以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主动地,破坏了他们原本应有的界限和距离。
顾逸是想保护她,照顾她,但并不是——以那种方式。
所以,他从万俟清手中为她争得自由,却放她于山海江湖。
他一直接纳她,待她与别人不同,却并不想要逾越。
到了此刻,他知她即将离开南朝,随这支使团北上,便以这种方式,为她送行。
她只道公仪休此去的任务,深入虎穴,千难万险;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是一支记录了她与顾逸之间,所有相遇相知的曲子。
顾逸以此告诉她:我记得。
记得从前的你,后来的你。
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
但也就到此为止。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金陵向黄昏。
阿秋眼中不由自主发酸,却终于想到了解决眼前这问题的方法。
她挤在舞伎队伍中,不着痕迹地向孙内人靠近了几步,附耳将这首曲子的名字告知孙内人。
孙内人闻言,在侍从再度策马过来时,立即朗声答道:“此曲名为《长安风》,是征夫在边关感怀故乡的谣曲。后传播入中都,常为民间百姓咏唱,经少师改编记谱后,方成型为此曲。”
侍从立即记下,飞马回去禀报。
阿秋远远望着,便见斛律光听了侍从的汇报,脸色便转缓和,公仪休又说了几句什么,他只频频点头。
下一刻,他便挥手发令,宣告起行。
阿秋最后再回望一眼城楼上的顾逸,此时空气中余音袅袅,正是他收尽了最后一个琴音。
阿秋再不回顾,掀开车帘便钻了进去。
而后她身后的崔绿珠也跟着进来,再后是其他的舞伎,大家簇拥着挤成一团,在车里坐下。
马车辚辚向前行走。阿秋将头靠在车壁上,却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情景。
那时也是一辆马车,装载着她和众多乐伎少女,将她们自建章城内的乐坊,一路拉入宫城,九曲长廊,十里宫巷。她边走边瞧,既好奇又是警惕,记住宫内的地形和路线。
那时她尚不知,深宫之中,有一个她一直思念,且与她此生命运息息相关的人,正等待着她。
随着马车不住走远,眉心间的感应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轻微。
阿秋在心中道:就这样吧,顾逸。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告别。
我曾经忘记你。
但以后不会了。
天涯海角,我都会记得你。
这支数百人的使团,主要由核心使臣,舞伎乐团和负责护送的军队组成。而护卫军都来自建章师中的神獒营。
此外便是斛律光以及随他而来的一支近百余人的北羌王军,也便是他的亲卫队。
不出阿秋所料,她所处的舞伎乐团,一上路便成了北羌王军的目标。
为防意外,所有舞伎都是严格按规矩作息,组队行动,绝不落单。平时都在车中,轻易绝不下车露面。
而无论吃住起行,神獒营的护送军也是寸步不离舞伎车队前后。
最初北羌士兵只是趁着空子,偶尔地在舞伎下车时,三五成群的望着,远远地嘲戏一番。
后来便发展到趁值勤的神獒营军士偶尔不在时,忽然贴近大车,作鬼脸吓唬调笑舞伎。
当这情况发生时,萧长安立刻调整了神獒营的轮值秩序,严令所有舞伎车队必须每时每刻有士兵看守,轮班监督,绝不可出现无人在勤,出现只有舞伎单独在场的情况。
换言之,有舞伎的地方必须有神獒营军士。无论她们去哪里、做什么,一是必须结队行动,而是必须先报上护送车队的军士,而后将官会专门分拨士兵,跟随保护她们。
当萧长安过去舞伎车队中,宣布这一命令时,正好撞见几名北羌军士埋伏在一辆装载舞伎的大车旁,正等着她们下车,好来拉扯。
因这些人藏在车后,且是刚来,故而车前的神獒营卫士起初并未发觉。
但萧长安何等样人,只瞥了一眼,便不动声色道:“车上的舞伎,现在可以下来去吃饭了。”
阿秋便顺势跟着其他舞伎一起下车。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坏,北羌士兵正好便伏在她所在的这辆车后。
轮到她下车时,萧长安却作势伸手,像是要扶她一把的模样。
但阿秋何等眼力手法,一眼便看出他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扶她,故而并未真的借力搭上去,而是自己扶着车门下来,任由萧长安那只手悬停在空中。
此刻萧长安并不认识她易容后的模样,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伸手,单要扶她一人。
而到此刻,她亦有些怀念萧长安从前对着她言笑宴宴,各种找茬赖上她的少年无赖模样。
因为这一路行来,她已亲见萧长安长大的模样。
那便是不苟言笑,令行禁止。这一路要完成顾逸交托给他的任务,安全地保护这么多舞伎,绝不轻松。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斜刺里伸来几只军士的粗糙的手,有的拉她衣带,有的扯她裙裾,以及不怀好意的笑声“嘿嘿”响起。
但这一切只持续了一眨眼都不到的功夫。
惨叫声连续响起。
是那三个人的手臂已尽数被萧长安分筋错骨,当场折断。
萧长安拍了拍手,恍若无事地道:“传令众人,所有神獒营卫队,舞伎上下车前都须检视周边,不可留有闲杂人等。”
又道:“此外,无论舞伎下车后要去哪里,都须结伴成行,且车队将官须派出小队跟随保护。”
再不动声色地道:“我来算笔账:此行舞伎若丢了一人,神獒营便丢十个人头罢,这是防止你们监守自盗。”
守卫车前的神獒营士兵终于亲见了这位小爷雷霆风行的惨酷手段,陪笑道:“不敢,不敢!”
带队的神獒营将官听得这边惨叫声起,早已过来巡视,正听得萧长安发的这番话,淡淡抱拳一礼,道:“青鹞卫大人说笑了。我们此去北羌,大家心中都知是为身后的国家牺牲,多半是有去无回,佩服这些女子的勇气还来不及,怎敢生亵渎之心!”
阿秋垂着眼皮看时,却霍然发觉这正是一名熟人。
她师兄墨夷明月刑风堂下八骏之一,常在神獒营执勤的校尉殷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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