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安只是微哂,并不答话。
但见青蜂针寒光一闪,已被他收回紫竹箫中。
斛律光瞳孔立时紧缩,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英雄出少年,是本王失敬了。”
再不多耽搁,转身迅速离去。
空气中却仍传来他冷冷的一句留话。
“到渡过长江,到达北羌境内时,再看萧小侯爷,是否还能仗一己之力,护得住这些女子罢!”
公仪休与萧长安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现出了凝重神色。
阿秋知斛律光所言,绝非恫吓。目前仍是在南朝境内,建章宫城。斛律光只带了数百人的北羌王军,故而无法与南朝使团抗衡。
但到得北羌境内,形势便会倒转过来,这支使团便会成了深入的孤军。届时能否再依仗萧长安的势力保住这支舞伎队伍,便成了悬念。
阿秋扭头回望队伍最后的孙内人,她也看见了这边情形,但神色却是极平静。
大约她已一早想好,若事不成,便全体自尽于途中,也算报了国恩。北羌总不能再怪在南朝头上。
此刻,仪仗队中的号角长鸣,声音肃杀苍凉,是催促起行。
因是求降使团,车队旌节均是白色,更增添了萧然之感。
官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阵势亦远远不如往日熙攘,因建章城中已有不少人弃家南逃。人人面上都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在这些人中,阿秋仍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一个女子以重纱遮面,站在人群中,却掩盖不了出众气质。她身侧跟着一名丫鬟和一名仆妇。阿秋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已认出来这女子便是落玉坊的苑四娘。
苑四娘并不会知道她隐藏在这支舞伎队伍中。她大约只是听说了南朝要投降的消息,此刻亲眼到城门口一证虚实,好筹划落玉坊下一步的生存之策。毕竟隐月族撤去之后,如今一楼生死存亡,尽系于她一人的筹谋。
虽然墨夷明月已经应允了,即便北羌攻下建章,也会设法保全落玉坊中女子性命,但苑四娘独力撑持落玉坊这些年,又岂是坐望他人相助的性格,必定已在尽力打探讯息,设法以作筹谋。
另一个人便是远远置身人群后的公冶扶苏。他坐在马车中,阿秋虽然看不到他人,却能识出车身上公冶家牡丹、莲花、兰花的三色徽纹,以及一种极淡极远的香气。
在纷嚣的人声车马中,这香气便似淡淡与她打了个招呼一般。
公冶扶苏自然也不知道阿秋在此,因此他此来送行,为的却必然另有其人了。
阿秋心有所感,上车前便向公仪休那边望了一眼。
却见公仪休也是正欲上车,忽若有所感般向人群后望去。
公仪休也是讲究香料,衣食住行俱要求精美之人,故此对于香气的敏感,怕犹在阿秋之上。
但公仪休望去时,公冶家的马车隐在人群之后,已然走远了。
阿秋便望到了公仪休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神情。
而那香气也很快消散不见。
阿秋心想,公仪休必然只会认为自己是临行前出了幻觉,竟然嗅到了公冶家的香气。
公冶扶苏素有洁癖,从不去人多扎堆的地方,每出行亦必以丝障蔽道。今次肯来城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在他实属破例。而他亦不愿被公仪休察知,故一瞥便离开。
阿秋亦忽然想到,公冶扶苏之所以要特来看一眼,自然是因公仪休此次代表大衍北上就降,乃是凶多吉少、困难重重之旅。
投降并非那么简单的插一面白旗就了事,而是意味着权力的重新切割,南北秩序的融合与建造。公仪休虽然是兰陵堂的一言堂主,亦是兰陵策士中的第一人,但面对北羌这般的虎狼之邦,豺狼之众,要最大限度地替南朝争取利益,并非易事。
哪怕加上个十二岁即有国士之称、深谙北羌国情的萧长安,也绝不容易。
因为南朝此番在战场上,是全面的溃退败北。
历来使臣是否能硬气,取决于战场上军队的拳头是否够硬。若南朝的军队尚能支撑,此去哪怕是纳降也多少能争取些有利条件。
如此一面倒的战况,己方使团等若任人鱼肉宰割了。
公冶扶苏正是因不看好公仪休此次的使命,故最后特地驱车前来相送一程。
想到身后的数十舞伎,护送的数百将士,阿秋的心亦变得分外沉重,感到时局翻覆如**,以及个人以及群体命运,在时代面前的脆弱。
就在此时,她的心中亦忽然生出感应。
首先是心中一颤,而后眉心传来热流涌动,一跳,又是一跳。
她全身剧震,不敢相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下一瞬,她屏住心神,强行令自己镇静下来,低垂眼皮,不动声色地向城门上望去。
金丝纹绣的羽衣黑氅,正在城楼上猎猎飘动。
城门楼上,仅他一人。没有随从,没有兵员。
他就那般凭栏而望,如同酒楼中落寞的青衫客,探身向长江倾尽最后一杯酒。
而他所望的,正是她的方向。
斛律光及公仪休这些使团重要成员,均在城门另外一边。他若要望他们,须别转头去。
他如此眺望,真真切切,望的便是她。
阿秋脑中轰然一响,几乎无法再动弹。
这一路心事重重,她哪里还有精神提防顾逸,便忘了关锁同心花的感应。
因此,她潜入棠梨乐府,再随着舞伎出宫,直到这城楼前,顾逸都知晓。
顾逸知道她隐藏在这支队伍里,但或许并不知道她是哪一人。
无论有没有她,顾逸曾交代过萧长安,一定要保着这支乐府舞伎的安全,这必然是真的。
但此刻既得知她就埋伏这队伍中,顾逸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猜得到她的去意吗?
他又为何没有阻止,而是任她行动呢?
他此刻是……来送别她的吗?
又或者是不想再理会她的去向动态,任她自主?
顾逸接下来的举动,解释了她心中所有的疑惑。
他自背上解下“灵枢”,将其横陈于面前。
“咚”的一声,一声震古烁今的清音,袅袅然在城门前扩散而开。
这时城门前的所有人,都不禁仰头向城楼上望去。
有人便惊呼道:“是少师!少师的琴!”
还有人便道:“不会看错了罢?少师已有很多年不曾当众操琴了。”
那人是个年过五十的老汉,便反驳道:“怎地会看错?十年之前开国之日,少师亦曾在城楼上弹琴,那时弹的是《文王操》,为他配剑舞的是前中书令上官大人。这不,十年过去了。”
他唏嘘道:“谁晓得再见到少师弹琴,却是我们大衍要投降北羌的使臣出发之前,可悲啊可悲!”
他此话一出,立时引得民众一片唏嘘。
十年前,并不是很久的事,围绕在这里多是建章的老居民,亦多记得当年情景。
那时的新生王朝百废俱兴,都城中久历战乱的人们欢欣鼓舞,一片欣欣向荣的蓬勃之意。谁也不知,就在十年之后,历史便又拉开了胡马南下的大幕。
顾逸的琴声平缓而苍凉,仿若流淌在从前的每一片月色里。
深秋宫中殷红的枫叶,雪后青松的刚劲与苍翠。顾逸的琴声曾伴随她度过栎阳废宫里的那么多个日夜。
斛律光原本已进入车内,此刻却又下来,负手瞧着城楼上的顾逸,不由自主神情沉醉,一幅几要击节赞叹的模样。
片刻后,他方才意驰神飞地道:“中原虽也有汉乐遗绪,但直到今日,本王才首次感受到琴乐的高雅意境和化物之功。不想原来少师竟是个中高手。”
又叹道:“我北羌也有一人精于乐律,论功力恐怕与少师在伯仲之间。若这二人能以乐相邀相会,怕不是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话。”
公仪休已知他指的怕不是别人,正是身为北羌国师,他的师尊万俟清。这话他便不好接了,只是微微一笑。心想师父倒的确与顾逸以乐相邀斗过,但那一次,却是在阿秋、顾逸、钟离无妍三人联手之下,输了一筹。
斛律光深悉汉典,听着琴音,忽然四顾皱眉道:“你们使臣皆白衣起行,而少师于此刻在城楼以琴声相送,他这奏的,莫不是《易水曲》?”
古传燕太子丹送荆轲起行,临别于易水,高渐离击缶,满座皆白衣,而荆轲长吟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满座闻之皆泪下。
此时此景,倒也相契,因出使之人一片白衣缟素,连军队亦不免。他们虽各有职分,也各受道义所系,家国所累,但确实无一人不是抱死志而去的。因人人皆知此去如入虎穴,稍有不甚便是粉身碎骨。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礼义之邦的传统,而非北羌这等虎狼之国。
但公仪休却绝不能这般承认。因这岂不表明了这个使团包藏祸心,有行刺之意?
公仪休委婉地道:“听少师之琴,曲虽悠远,却带有乡风民谣的感受,并不似《易水曲》那般慷慨激昂,是壮士心声。下官看来,少师只是有所感叹,抒发中原故国之思,并不是在激励士气。”
斛律光好歹亦算个风雅之人,闻公仪休之言,细品之下,颇觉有理。但他仍不放心,便着令侍从道:“你们去乐府那边问下,看少师这奏的是什么曲子?”
汉人国士,通常言简而意远,有些东西是他身为外族人,即便皓首穷经、穷研汉典也很难感受其中微妙意味。但无论怎样,斛律光宁可多下问,也绝不愿在此事上栽个跟头。
阿秋她们这边眼见斛律光身边侍从策马而来,大声道:“宁王殿下有令,能知少师这曲是何来历名目者,赏明珠一颗。”立时群情悚动,无不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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