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道:“既知道有许多大人在这里保护咱们,你只管安心睡吧。”
崔绿珠和张娥须和她说了这半天也累了,加之白天也是担惊受怕,终于沉沉睡去。
阿秋是半夜惊醒的。
透过窗户,亦可看到院中火光冲天,院中原本堆积柴草都尽数燃烧了起来。
两面刀枪森然林立,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光线。
院中数百神獒营军人正与密密麻麻的北羌军士对峙,护卫着他们身后,也就是阿秋她们留宿的这所房屋,不让北羌军闯进。
另外还有神獒营军士正提着水桶,奔波救火。
阿秋只瞧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气自脊梁骨冒出来。
最前方的几个北羌军狞笑着,以极不标准的汉话喊道:“放下兵器,你们还能保着自己的命。你们身后的那些女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现在给我们,大家还能多活几天。”
神獒营士兵人人脸色难看得紧,却并无退意。
两军对峙的正中间,已然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看服色有神獒营军人,也有北羌军士。
倒毙的神獒营军人,阿秋认得,正是睡前替她们守着大门的执勤军人。咽喉处鲜血流满,是被人自后面一刀割断喉咙。
但他的尸身仍紧紧攥着风哨,是临死前还发出了警报,惊动了所有守军。
这必然是一场有预谋的闯入。有人放火,有人刺杀守军。若当时这名军人未来得及发出警报,很可能阿秋她们已经全部被闯入的北羌军抢掠而去,暴行过后毁尸灭迹。事后这里只有一场大火烧过的痕迹,神獒营要追缉亦无从查起。
火光照耀下,连刑风“八骏”之一的殷商脸色亦铁青,握拳的那只手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阿秋亦知以手段惨酷出名的刑风堂中人,为何也会勃然变色。
死前犹握着风哨报警的那人,不只是神獒营的值守军,也是刑风堂潜伏于神獒营的卧底。阿秋对他有印象,因当时在神獒营中混战时,阿秋便记得此人追随殷商,一直在她左近留心护卫。
刑风堂的惨酷,是针对敌人和叛徒,却不是针对弱女妇孺。墨夷明月肯答应在任何情况下均保护一座青楼落玉坊,便可知刑风堂的作风。
但殷商此刻却无法大开杀戒,其原因与阿秋必然一样。
怕激化矛盾,怕将局面弄至不可收拾。
若神獒营在这里便与北羌卫队火拼,接下来的这一路将如何走?向北羌纳降的国命,又当如何交差?
阿秋听得他低声问左近:“可有去请宁王?”
北羌王军如此公开侵袭使团,自然要唯斛律光是问。
对面的人似猜到他在说什么,大笑道:“听说今夜郡守招待殷勤,宁王殿下今夜多喝了几杯,已经早早休息了。既然这边这么大声音也吵不醒他,劝你们也不必再白费力气。”
听他言语,也不知是与斛律光串通好了,还是真的趁斛律光酒醉不省人事,总之便是要趁上头没管之前,先做成事实。常言道法不责众,这么多人一起做了,且都是斛律光的亲卫,若事已成,斛律光也绝不会真的严责,而只会设法开脱。
殷商的面色,再度沉下来,且是沉到发黑。
他一只手举起以待发令,另一只手,便去摸袖中的铁钩。
阿秋从前听说过刑风八骏中的殷商,兵器便是一双鹰喙铁钩,因属奇门兵器,其形怪异而狠厉,挥动时防不胜防。
但从她识得殷商起,他便从未在她面前使用过铁钩。因着神獒营军官的身份,他都是使用军队统一的制式长刀。
但到了此刻,生死存亡立在眼前,情势再容不得他藏私。
想必他也清楚,此刻深陷北羌国境,一旦动武,便是两军阵前血战至死的结果,再留不了任何手。
而他们若死了,身后的舞伎甚至于公仪休、上官祐,都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鱼肉。
当先发话的四五个北羌军士,见殷商面沉如水的表情,和骤然迸射的杀意,也是微微一愣。
他们自中都到建章,当真还未见过几个如此死志不改的汉人军士。在他们印象中,只要认真打起来,汉人军队都是一哄而散,抱头鼠窜的。
虽辄之前已经见识过了大司乐和萧长安的手段,但他们仍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是官。偌大南朝,有几个厉害的官儿很正常。
但从未想到过神獒营的人,真的在全无胜算的情况下,打算和他们硬碰硬。
但此刻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些时日里,这支卫队屡屡挑衅不成,反被上官压制,已是忍了一肚皮的鸟气,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今夜之乱是早有预谋,也是势在必行。势头酝酿到如今,火也放了,百余人已将这所驿馆团团围住,即使斛律光本人亲至,怕也弹压不住。
为首的北羌军再管不得许多,吼道:“上!”同时挥舞马刀,向殷商直劈过去。
即使隔着窗,阿秋亦能感受到血浆喷薄而出,飞溅到柴草、地面、墙壁上。
火光一闪,乌黑发亮的铁钩划过处,破腹开胸,惨嚎声连绵不绝响起,地上瞬时多了七八具北羌军的尸体。
但即便如此,亦阻不住这场兵变了。
士兵的凶性尽数被激发,前边的倒下,后面的又扑上。外层一层一层的人头黑压压汹涌而至,喊杀震天。
而屋内的舞伎已经全部起床,整装待发。
在孙内人警示下,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床上,手持淬毒的珍珠发针,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静静等待着屋外生死攸关的激烈鏖战的结果。
神獒营此刻以血肉之躯,抵挡着北羌军一重重的冲杀。
而等到神獒营最后一名士兵倒下时,便会是北羌军冲进来的时刻。
在那前一瞬,她们须立刻集体自戕。
故此每个人都紧盯着外边的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一瞬。因为即使自杀,也要把握时机。
能不死自然最好,但若错过了一闪即逝的自杀时机,等待她们的会是生不如死。
阿秋静听着屋外的喊杀声,心中只觉愈来愈不妙。
北羌卫队只得百余人,而神獒营有三百人。如若北羌军不断向这里冲杀,有殷商等人在,冲击的势头应是越来越弱。
很简单,因为人杀完了,就没有了。且随着前锋不断被斩杀,无论多么大的凶性,最后也会士气低落。
但一炷香时间过去,鏖战并没有渐渐平息,反而喊声越来越响,攻势越来越猛。
这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殷商他们高抬贵手,故意放得敌人生还,好一波又一波地向他们发起冲锋。
只有一种可能,北羌军外围有支援,不断有新的有生力量投入这片血战之地。
一念及此,阿秋面色铁青,亦忍不住站了起来。
难怪斛律光一直不肯露面。
能在这驿馆中就近增援北羌军的,只有本地的中州军。而若非有斛律光的令牌和授意,自京城下来的一支北羌亲卫队,绝使唤不动州郡当地军队。
此局之险恶,超乎所有人想象。斛律光是要彻底将这个使团,牢牢控制在手中,要他们生即生,要他们死即死。
首先摧毁护卫他们的神獒营。而后便是舞伎。
到时舞伎无论死也好,活也罢,都不改变他们前去纳降的事实。
只要留着公仪休、上官祐几个人,能呈交国书,便不影响纳降仪呈。至于《韶》、《武》不《韶》、《武》的,他斛律光可以说沿途舞伎病了死了脱逃了,斛律金就算明知也没有办法。更大可能是他根本不会有兴致追究这件事情,忙着与其他胡部瓜分南朝土地人口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斛律光刻意凌虐和折辱这支南朝使团,以报复他在南朝所受之辱,斛律金多半是明知也不会拦阻。
甚至很有可能,在他看来,能给南朝个下马威更好。
而斛律光的这些卑劣心思,龌龊手段,又岂是当初派他们出使的顾逸能想象得到。
孙内人见阿秋站起,一向沉稳的她亦忍不住道:“可是有何不妥?”
阿秋轻声地道:“我出去看看。”
她想尽己所能,看看能否改变现下情况,坐以待毙绝非她的性格。
若等得神獒营全部战死,她一人无论如何也护不住身后这么多舞伎。
孙内人犹豫了一瞬,而后沉声道:“你自己保重。”
她一早已知,阿秋并非那个仍需她护在身后的美丽少女。她曾于殿上亲见,她刺白虎,抗穆华英,又曾听说过她连过赵灵应、裴萸、建章师三关,护着李重毓杀出建章城去的光辉事迹。
即便是在如此恶劣的情形下,只要望着阿秋,她便仍觉得有种无形的信心升起。
她与她们,始终在一起。
阿秋向着孙内人露出一个笑容,掠向门口。
而就在此时,院中响起萧长安冰冷无情的声音:
“再杀下去,这支北羌王军也就不剩几人了。宁王殿下你还不露面,是等着我们杀完了,你好再来清点尸首么?”
萧长安对于北羌军士来说,简直便是冷血无情的恶魔。但对于此刻困守屋中坐立不安的舞伎来说,简直便是救主一般的存在。一听到他的声音,不只是舞伎们,便连守在门口的阿秋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但闻长笑声起,斛律光竟果如他所言,现身于对面屋檐上,遥遥看着这边刀兵相见血流成河的厮杀情形,哂笑道:“萧大人,你也是在北羌长大的,你是否以为我北羌就只有这几名勇士了呢?”
他伫立屋顶上,神态闲逸,连击了三下手掌。
四边院墙之上,涌现出黑压压的人头,都是胡人军队服色,挽弓搭箭,齐齐对准场内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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