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
接口的却是一直抱臂冷眼的萧长安。他瞧了一眼院中站着的神獒营将士,嗤笑道:“杀了您我们并不亏。留下来的这些人,不瞒您说,个个都是不要命的。能接这趟活的人,也就没存还能回去的心。家里老小,都有朝廷照顾。”
斛律光再瞧向孙内人她们几人,看她们老的老,小的小,虽有两个极美的,但也知绝算不上分量,用她们威胁萧长安和公仪休等于做梦。
他再道:“你们若杀了我,有否想过你们身后的国家,如果大汗一怒之下发兵强攻南朝,又当如何?”
公仪休无情无绪地笑了一声,而后道:“再派支使团来求降不就得了。”
不但斛律光愕然,便连阿秋亦大出意料。
公仪休继续道:“宁王沿途如何对待我们,中州那边可是有留下案底的。我们回去的人告您一个虐待逼迫使团,大汗自会理解我们为何要在洛阳城外与您同归于尽。”
他不着痕迹地顿了顿,道:“我们若再多说说您在南朝如何收买人心,如何想将劝降之功一人独占,我可包保大汗甚至会感谢我们,免得他还要亲自下手。”
斛律光终于色变,因知公仪休不是在开玩笑。
公仪休目□□光,锋芒毕露盯着他的样子,也绝不像是空口恫吓或开玩笑,而实是充满了刻骨仇恨。
阿秋毫不怀疑,如果公仪休得不到他要的答案,会立刻下手割断斛律光的喉咙,不会有一丝一毫犹豫。
即便以斛律光之凶狠残暴,亦承受不住这般的注视,回避地闪开目光,喘了一大口气道:“那么你们是想要本王,当作无事发生一般,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问,一切如常地送你们入城对吗?”
公仪休却是须臾不让地盯着他的眼眸,淡声道:“正是。”
斛律光干咳了一声,苦笑道:“可小王起行前已经写书给陛下,说过南朝为表诚意,由清誉满天下的上官大人出使,且为本次主使臣……”
公仪休目中陡然闪现厉色,不待他说完,手上折扇“刷”地展开,一翻一折,令人生出眼花缭乱的错觉,已立抵在斛律光的咽喉上。
斛律光也是个武学高手,号称北方第一枪,在公仪休面前却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其原因却在于,惯于使长枪的北方武林高手,可能根本没有机会领教过中原刺者近身缠斗、方寸之间见天地的绝学。
斛律光一再折于公仪休之手,已自心怯,且扇骨寒气逼入咽喉,立即连咳不断。
阿秋算是首次见识了这位号称“以武会友,谈笑用兵”的大师兄风度翩翩,似是永远洒满阳光之下的,另外一面。
萧长安见情势不妙,走到公仪休背后,不着痕迹在他肩上一拍,而后笑道:“这便是殿下的事了。我们相信殿下一定有办法,在陛下面前善结此事。”
斛律光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是此事要由自己这边设法向北羌王廷交代。此事说难不难,但说易也不易。一支四百多人的使团如今只剩了六十四人,凭谁都难圆此事。
但此刻斛律金忙着受降与登基,无论他怎么编造理由,赌的也就是斛律金此刻无暇来查,只能先将仪程走完。登基大典近在咫尺,斛律金不可能这当口先来查证这使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可能为此拖延受降。
而此刻形势,根本容不得他不答应。
斛律光只得道:“小王明白了。必定会保各位顺利进城,如期完成仪典,不会出任何纰漏。”
公仪休被萧长安那一拍之后,方才冷静了些许,收起折扇,望着斛律光的眼神却依旧不善。
斛律光终于得了喘气空间,惨然道:“公仪大人……似乎一幅欲杀小王而后快的样子,小王可以知道,这一路以来,是哪里得罪了大人吗?”
斛律光自己亦是极尽虚伪之人,但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和煦儒雅,一向好说话的公仪休为何对他陡生杀气。
高手过招只在须臾。他分辨得出来,萧长安有能力杀他,但只会在有必要的情况下杀他,不会做无谓之争。但公仪休则是真的动了杀心。
那即是说,无论有无必要,只要给公仪休个机会,必会除去他而后快。
公仪休本已转身,闻得此语,冷然道:“近日与殿下闲聊,方知当年洛阳城破时,力主将抵抗的汉臣全家灭门,烧杀抢掠一空者,正是殿下,在下想起来一两门旧亲故,忽然觉得,顺手为他们报个仇倒也不错。”
斛律光亦知无论中原还是南朝的门阀望族,一气连枝,彼此间更有千丝万缕的师生、联姻、朋友连结,若公仪休这等南朝高官,若有亲人故旧未曾南渡,而毁于洛阳之难,也是正常得很,故而不疑有他,唯唯不敢再言。
唯独阿秋心知,公仪休所指的,便是他出身的本门段氏。而若按公仪休之说,恐怕还有二师兄的家门墨夷氏。
公仪休举步欲行,忽然又问道:“下官想问殿下一句,当时洛阳城破大势已去,旧朝臣子已无作为,可用辄用,不可用辄去,旁人或不懂,殿下深通汉典熟读史书,必明其理。为何竟是您这位北羌中最为宽容开明的贤王,一力主张屠其满门?”
斛律光闻言沉默。
但公仪休却不走,反而站在当地,虎视眈眈地瞧着斛律光,一幅若不得答案便不会离开的模样。
斛律光终于开口,回答得却很简单:“正因我熟读史书,方知其不可屈,故而杀之以儆效尤。”
对反抗者严厉打击,残酷报复,的确是北羌侵掠中原的雷霆手段。此后汉地州郡治理腐朽之地,胡马扫过如摧枯拉朽,望风而降。
然而即便顺服投降之地,命运亦没有能好得了多少。
公仪休却没有因此便走,而是冷笑道:“我看未必。”
斛律光一凛,不敢置信地道:“大人为何如此说?”
公仪休紧盯着他双眼,狠狠地道:“因为殿下在北羌人和汉人中的名声,一向是仁义贤能。屠灭汉人满门这种倡议,不该由您来提起。如若您破例一力促成此事,只能是别的原因。比如——”
他略略一顿,而后道:
“您自己有想要的东西。”
斛律光忽然笑了起来,再无复之前畏缩,双目绽出精芒,道:“大人猜得很对。”
却不答复。
公仪休继续道:“我猜您要的东西之一,便是墨夷氏霜华堂的传承。但不知于段氏,您想要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斛律光轻佻地笑了,道:“记得在南朝时,人皆说右相大人贪花好色,乃是京中第一风流名士,我看未必。”
此刻却轮到公仪休神情一凛,沉声道:“为何如此说?”
斛律光笑道:“否则您怎么会猜不到,我毁去这两家,为的是什么东西。而这本来是极其显然之事。”
不但公仪休,便连他身后的阿秋和萧长安,脸色亦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变得铁青。
斛律光没有由他们再猜,而是轻松地道:“墨夷氏之女,虽然年龄大出我许多,久闻乃华族礼仪之邦上的明珠,岂可不摘。而段氏妻妾众多,美女成行,兼且富有,我在北境便有所闻。这两大世家一有名望,一有财富,遂早在洛阳未下时,便已进入我的心愿名单之中。”
与那时他觊觎南朝上官世家的上官玗琪一样。
也与他曾想娶萧氏之女,萧长安的姐姐萧羽一样。
宁王妃的位置至今尚空缺,但这其下是地狱般的血海。
公仪休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里去,道:“所以,华池夫人墨夷碧霜并非是你的老师。她是被你杀光家人之后,强掳到你身边。而段氏……”
他额上青筋跳出,脸色亦阴晴莫测。
萧长安已然瞧出端倪,再一拍他肩头,道:“好啦,左相大人,我们须立即去准备天亮后的进城,不要尽在这里说这些前尘旧事,此时可绝非谈心叙旧的好时机。”
他婉转提醒公仪休,不要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
幸好斛律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公仪休的失态。
公仪休随萧长安离开时,听得斛律光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她确是我老师。我赶到霜华堂时,已晚了一步,她已被人带走。两年后,她以老师身份被陛下派至我身边,……教养及监视我。”
最后一句的声音,轻微至仅可听见,且还要是公仪休、萧长安这种听觉远过常人的高手方能捕捉到。
随着天光初动,余下的所有人均做好了进洛阳的准备。
准备之一,便是除了萧长安和公仪休外,余下的六十二人均带上了事先已准备好的舞乐面具,其中也包括阿秋。
萧长安解释道,这是为了阵容整齐,以免洛阳王都之人看到南朝使团中男女老少皆有,仪仗不够工整,从而生出轻视之心。
而戴上面具、换好服装后果然气质身形整齐划一,不用心看,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舞伎,哪些是军士。因为要登台表演之故,选出的舞伎本来就身形挺拔修长,比军士也矮小不了许多。
而一式一样、宽袍大袖的礼服也掩盖了身形的差异。
斛律光对此并无异议,因现在他的肩头重任之一就是要说服来迎接的狼卫,以及余下各关的盘查人员,这就是南朝送来降书的使团,一人不多一人不少。使团愈是显得气派和像模像样,他的说辞才不会被人起疑心和拒绝接受。
阿秋心想,南朝疆域合神州半壁江山之大,举国求降这般重要的事,使团只有六十四名舞者和十多名乐工,也不知北羌人是否会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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