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对着她的背影,终忍不住道:“无论时势如何改易,每个人的命运仍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姑姑你从前便做得很好,今后亦不必灰心。我们永远都有希望的。”
那大宫女脚步顿了一顿,知道阿秋所指是她毁容求生之举。不知为何,虽明知大势已去,却因着阿秋这句话,腰板又挺直了些许,径自带着小宫女们离开了。
不错,就是朝廷亡了,乱世之中个人命运如野草,竭力之后也总会有生存的能力和办法。
蝼蚁乱草亦可求生。
是夜,阿秋待所有人睡下之后,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开春华苑。
她借夜色以隐蔽身形,全面发动“地隐”之术,以身为枢,方圆十丈内的细微声音、动向,哪怕是草丛里一只蟋蟀的声音,均瞒不过她的耳目。
她一路蹿高伏低,不住观察紫宸宫的形势地理,又避开岗哨的监察和卫队的巡逻,最终立足于一处宫檐上,终于确定德阳殿的位置。
那应该是位于中轴线上,位居最高处,筑于高台上的一座大型宫殿,自视觉效果看去,是紫宸宫各组建筑群中,气派最为宏大古老的一座建筑。
此刻德阳殿并无灯火,一片沉沉寂黑。因这是白日朝堂办公处所,此刻夜深,自然无人。
阿秋避过一队巡逻军士,以极快速度掠进德阳殿门内,用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四处扫视、判断、记忆各处的位置。
果然编钟、大鼓已然就位,陈列于高台正中,由此可判断出明日他们表演者所处的位置,便是祭坛之前。
而新天子斛律金的座位,该当是距离殿中大柱五丈左右,刻着重山叠海的九龙椅。
登基大典流程,为祭天,升位,受降,礼成。
最有利的刺杀时机,是作为祭天一环的《韶》、《武》表演之时,因为那时作为主祭人的天子斛律金,必然会在祭坛前方。
这会是作为舞伎的她,距离斛律金最近的一刻。
若在此时,没有找到合适机会出手,令得祭天仪式顺利结束,接下来的环节,斛律金便会自露天祭坛之下,带领文武百官进入德阳殿中,天子登上九龙御座,接受百官及外族使臣朝贺。
而那一刻斛律金也将接绪汉统,成为名正言顺的新魏君主。
那时他们这些舞者已表演完毕,甚至可能并不会有进殿的机会。因为舞者是奴婢而非臣,理论上是没有进殿的资格。那时斛律金高踞天子宝座,作为普通舞伎,要想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殿中,到得他面前,便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若给斛律金活到了这时候,最后一次的刺杀机会,便是南朝使节献上求降国书和国礼的时刻。
那时除非她设法混到公仪休的身边,充当国使,方有机会刺杀斛律金。
但此举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将南朝直接牵入受北羌报复的风险中去。
前来刺杀斛律金是她个人深思熟虑后的举动,亦是替普天下无论南北,被奴役逼迫的汉人,做出的孤注一掷的尝试。
她并不想将南朝牵连进来。
但若实际情况,刺杀只能在最后一环完成,她也不会迂腐至放弃这个机会。
原因之一,便是她感到南朝此次派使节前来求降,未必不是在策划一场刺杀。
从使团在中州应变的从容有余,乐府舞伎和其余人的临阵回转,包括直至目前尚缺一人的乐舞阵营,阿秋都本能感觉到,此次的纳降,恐怕并不真是为了纳降而来。
使团的每一步均谋定后动,应对井然。现在人数虽少,对于深悉南朝虚实的阿秋来说,却更像是精心谋算的结果。
无一闲着。
舞伎的存在是为了掩护。
届时上台演出之前,北羌人不可能掀开面具一一检查,只会检查为首几人。这时崔绿珠和张娥绪的美貌便会令北羌人麻痹大意,会以为果然全部都是美貌舞伎,却不会在意后面跟着的是五十四名神獒营军人。
最终的人数已减至无可再减,是为了行动简便。剩下的这些人,即便是看似最弱的孙内人、张娥须,也都是性格坚韧,果敢坚毅,任事决断之人。
这样的一支使团,进可攻伐,退可自绝,可掩护,亦可杀人。
更不必提还有那自始至终尚未现身的第六十四个人。
阿秋判断,若南朝此行真为刺杀的话,那么这个人,才是刺杀的主力,至于已经在斛律光面前露过相的公仪休、萧长安,都只是为掩护之用。
除了她自己,南朝哪里还有这般好的刺者呢?
一念及此,阿秋又不由得想到顾逸对她的另一份良苦用心。
若她当时仍然是南朝的大司乐,这个名为乞降实为刺杀的计划,本来可以令她作为主角。
顾逸将她放诸山海,虽然是阻断了她在南朝宫中继续存在的机会,却也将她自这个计划中摘了出去。
作为曾经的刺者之王,有她出手自然比其他人要稳妥得多。
而若要她参与此行,这样一个有来无回的机会,谢朗纵然再忌惮再不喜欢她,也绝不会介意。
但顾逸眼睁睁放过了这样可以利用她、甚至消灭她的大好机会。
由此亦可见,顾逸从来都不是一个功利的人。
她一念及此,忽然心中警兆立现,立即闪身向后飞退。
直到自己在一处朱红宫墙头上站稳,方有余力抬起头来,向对面望去。
其实一到德阳殿,心中忽然涌现连绵不断的思绪,和眉心传来的阵阵热感,已令她产生异样感觉。
但其时她仍忙于勘察地形,记忆位置,却没有顾得上去理会,一向直心行事的自己,何来这般多的沧桑之叹。
直到那人现身的此刻。
温柔而苍凉的风,猎猎吹过宫城墙头的北羌王旗。
夜色中,顾逸凝视她的眼神,比中原故宫的星空月色更深沉复杂。
他便是那般飘然登上城头,忽然现身于她眼前。
他落脚之处,正是她的身畔。
阿秋心中一时千言万语,却再说不上一句话来。
她忽略了一件事。
顾逸一早便知道她隐身于使团之中。
在建章城门口,使团车队辞别南朝的时候,顾逸便已知道了她的存在。
但她没有想到过,顾逸却会如此突兀的出现于此地,异国他乡的洛阳故宫。
顾逸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每座宫殿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建章如是,紫宸也如是。但因这些宫殿都是汉人工匠所造,所以这些秘密最终也都掌握在工匠手里,哪怕工匠最终都已长埋地下,可……烛龙知道这些秘密。”
阿秋立即明白了,顾逸是在说,此处紫宸,亦有密道和地宫。但当初北羌以兵刀抢掠而占据此宫,将前朝皇室屠杀殆尽,自然没有得到这些秘密的传承。
宫殿的种种建制和造法,也向有工匠的传承,并非民间随意哪个人可以独创杜撰一派。可以说无论是长安的大明宫,洛阳的紫宸宫,南朝的建章宫,都是出自一脉工匠之手。
顾逸……他是百年前的皇子,又是地宫守护者烛龙的好友。他得着这些,毫不为奇。
阿秋略略一想,便能明白其中关窍。她开口道:“但无论怎样的密道,总无法放一支军队进来罢?”
顾逸似未料到她如此一点便透,眼中惊讶之色一闪即逝,而后颔首,口中说的却是:“不能。”
但他却未回答,这个不能,是实际操作上不能,还是祖宗法理上规定不能。
以阿秋瞧过的建章地宫的规模,若要藏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也并不难。但阿秋亦想得到,如此大规模使用军队进入后,地宫的秘密等于便是作废了。地宫毕竟是千百年来帝王家传之秘,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之用,而非用以改朝纂位。故此,大约规矩上是不能动用军队。
阿秋却又想起一事,问道:“既紫宸也有地宫,建章也有地宫,为何无论是先前的中原之主司马氏,还是南桓末帝,都未能逃得性命,而是死于宫中兵乱?”
顾逸嘴唇翕动,却只说了四个字。
但那四个字,阿秋却听得很清楚。
“得国不正。”
得国不正,即是篡位或谋逆,上一代的帝王,自然不会将地宫的秘密拱手送给反叛及谋逆者。
那也就意味着,如今得到这些传承的人,便只有顾逸这个百年前的太子了。
阿秋收回游移不定的思绪,不得不凝聚回当下更为重要的事情上来。
她再道:“少师所有安排,无不稳妥尽善。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虽然这个问题提出来,也是太过刁难设局之人。
但不知为何,阿秋此刻,就是想要提出来。
顾逸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深幽望向德阳殿,却没有接她的话。
顾逸不接茬,可阿秋仍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这一行人,可有生还的机会?”
昔在兰陵堂,刺杀前勘探地形、安排路线,事前清场,事后清道,以及拟定刺杀后的撤退路线及掩护,均各有专业分工,由各堂完成。
所以阿秋以往行刺十三州,虽然看着孤人只影,一击远扬,但无论事前事后,无不经过精密的测算。
这也是兰陵堂能够传承千年的原因。
若每刺杀一次,便损失一名刺者,那是拿本堂弟子当作一次性使用,这样的生意谁也做不长。
此刻顾逸现身紫宸宫,她已清楚自己所猜测十有九中。
这支使团,本就是为行刺斛律金而来。
故当初顾逸明知她夹杂其中,也猜到了她的用意,却没有阻止。因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
因此,她对顾逸提出此问。
但阿秋也知,古往今来的刺杀局中,也有一种,是注定的有去无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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