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休何等聪明人,早听明白自己这行人刚刚躲过一劫,亦暗自庆幸,笑道:“也托您的福,还请领路。”
接下来的二天一夜之中,阿秋他们并无稍作喘息的机会,因后日便是新朝奠基大典,他们需得熟悉场地和练习《韶》、《武》。
但所幸已经离开了斛律光的魔爪,算是逃过一劫,可以心无旁骛地练习舞乐。
其中最不熟悉这舞蹈编排的是公仪休,因他完全是临时被指派而来,但得到孙内人和薛红碧的详尽指点,一两日之后,也就有模有样,戴上面具可以蒙混得过去。
萧长安亦来过一两次,但他似乎更忙于外边的联络。往往只瞧了几眼大致情形,便将公仪休叫到一侧去说话。
因场中有乐师丝竹弦管之声,便使得两人的说话毫不被注意。
萧长安的神情,亦是愈加凝重,全无复从前的少年跳脱。
到得此刻,阿秋亦已感觉到,这些人明显是分为两拨的。
五十四名神獒营军人,和萧长安、公仪休是一拨,后者不时会有命令私底下传达,亦似在不断碰头商量什么。
而十多名乐师、乐工和孙内人、薛红碧以及张娥须、崔绿珠,还有阿秋自己,属于另外一拨。他们倒是专心揣摩研究舞艺,思考着如何使其更加尽善尽美。
因为《韶》、《武》的演出,乃是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作为乐人,能见证此古老雅乐在中原故都的再度绽放,且是作为一个强大新王朝的奠基之礼,说毫无兴奋也是假的。
这是乐舞艺者发自天性的追求和热忱。
而这两拨之间,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并不相扰。乐声响起,需要排演时,神獒营军士一呼必到,而公仪休无论在与他们说什么,也必会先放下,过来这边排练。
而若是乐师乐工与舞伎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舞蹈的节奏与呈现时,神獒营军士也是默契地在一旁,绝不打扰插话。
总之两帮人各忙各的,却是微妙默契地达成一种平衡,互不干扰,彼此又尽力配合。
大约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在一起的时间,便只有这两天了。
两天之后,大家是死是活都难说。
而这期间,身为宫内舞乐部主管的紫罗夫人万岁,却是瞧都没来瞧上一眼。
内侍传达她的话是:“反正都是他们汉人的舞蹈,跳成什么样,好不好,谁懂?陛下横竖也不懂,有个意思便成。由他们去罢!”
她不来为难他们,阿秋心中自然感谢不尽。但从这句话里,阿秋似又感受到了万岁公主作为绝世舞者的某种萧然心境。
她说的“陛下横竖也不懂”,恐怕是某种有感而发。斛律金不懂汉舞,难道他就懂《天宫伎乐》、高丽舞或者波斯舞了吗?也许他看的,本就是被征服的各国不断呈上的美女艳色而已。
阿秋亦曾尝试过,趁人不注意时离开,好去前朝勘探地形,顺带熟悉紫宸宫的整个位置环境。但每一次找各种理由,均被苑门口值守的内侍和宫人拦下。
她发觉在紫宸以一个普通舞伎身份进出难比登天,方才更深明白权力和地位的魔力。昔在南朝建章宫,她可是要去哪里便去哪里,绝对无人敢拦着的。
同时她亦能感到,北羌皇帝对于这支远道而来的汉人使节,并非全无设防的,尽管报上去他们的主要组成者,无非是乐师和舞者,更只字未提这其中有神獒营军人。
因此这两日她几乎是与外界隔绝,丝毫没有得到一点有用信息。
当然,公仪休和神獒营军人应并非如此。他们一直在密谈与交流些什么,亦有萧长安偶然到来,交换最新情报。
其实阿秋若肯向这二人表明身份,自然什么样的信息都能得到。
但她考虑再三,觉得此事干系太大。公仪休涉及到兰陵堂师门,若给他知道自己潜在这里,公仪休是该告知师父万俟清,还是替她遮掩呢?至于萧长安是南朝方面的人,谢朗此刻对自己也有敌意。这支使节过来自然有他的目的,若给谢朗知道自己夹在其中,无论坏事与否,顾逸必然脱不了干系。
因此,她决定自己只能独力进行接下来所有的事。但好在,她此前亦并非没有过独立行事的经历。
事成于密。像刺杀这种事,知道的人本来就越少,越能提高成功率。
只是如今与世隔绝,讯息不畅,是大大增加了她的风险。
这个困局直到第二日傍晚,终于得以缓解。
给她们一行人送饭的大宫女是汉人,年纪三十余岁,容貌尚可,脸颊上却有一块疤痕。平日以粉掩盖,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每次送饭,均由她领着一群粗布衣裳的小宫女过来。送上的饭也尚可,是汉人食物,虽不甚精美,却仍看得出御厨手艺。
送上饭以后,她便要等待一会,等这些人吃完,方收拾碗筷食盒器皿,又顺道带回去。
因为要等待的缘故,这时她便多半默默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吃饭。
看得多了,有时阿秋便觉得,她似乎很想和他们说话的样子。
但因无论神獒营还是舞伎这边,都忙着讨论各自的事务,总是匆匆吃完饭便去排演,更没有人留心到她。
如此几次三番,阿秋便终于下了决心。到第二日傍晚晚膳一过,大宫女正动手带着小宫女们收拾食器碗筷时,阿秋便走到她旁边,一面手上帮助她收拾,一面低声地道:“想请问姑姑一件事,不知是否方便。”
大宫女闻言手上一滞,本能地抬头看了看,见不但没有人注意她们这边,最重要这里连半个胡人都没有,方低声道:“姑娘想问什么呢?”
出乎她意料之外,阿秋问的却是:“姑姑在这里做事有多久了?”
大宫女的眼眸底下掠过一阵阴云,垂着头道:“我从小便在宫里长大的……前朝覆灭时,老姑姑拿刀划了我的脸,我方能活下来。”她打住话头,瞧了一眼其余那些小宫女,轻声地道:“听说你们是代表南朝来投降的,这是真的吗?”
阿秋料想她所有的消息,都是自宫中获得,且因登基大典尚未举办,南朝投降这件事尚未公布天下,故而她也只能得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故此好奇才来向她求证。
阿秋略一斟酌,而后决定不瞒她,点头道:“是的。”因为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届时南朝的纳降仪式会在天下人面前进行,且会呈上传国之宝祖龙剑和《山河图》,到那时这便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了。
阿秋以为她只是好奇,却未料到她听到此回答后,原本就低落的眼神更是瞬间失去了神采,喃喃地道:“所以我们汉人,以后都要这般活着了么?”
阿秋未听清楚她的话,只见她如此失魂落魄,心中有些诧异。
她问大宫女的第一个问题,原本只是絮叨家常,刻意使对方放松警惕。对方一直对她们这行人流露出好奇,她只是给对方一个入毂的机会而已。果然两三句一过,大宫女就掩藏不住心中所想,开始问她自己关心的问题。
但阿秋断没有想到,已在紫宸宫服侍这许多年的宫女,竟然会关心南朝汉人的江山是否易主。
她只得委婉道:“南朝离洛阳甚远,应当……影响不到姑姑吧。”
大宫女抬起眼来,轻轻地道:“做奴婢,原本哪个主子都是一样的服侍。但我们心里总归还有点念想,希望南朝人有朝一日打过长江来,夺回故都。这样,我们底下人的日子多少也好过点。”
她更不避讳,以手指着门外道:“这宫中所有粗活、洒扫,一律都是我们汉人来做。可恨的是,先前服侍的宫女内侍数千,城破时均被他们折磨杀死殆尽,只剩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可过得些时候,他们忽然想起自己要住这宫殿,又开始发狂地搜集汉人,抓进宫来服役。这些新进来的,”她指指这些小宫女,道:
“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做不全什么像样子的活。所以目前宫中情形,完全没有先时秩序。各宫都是乱的。”
又木然道:“即便目前这个样子,也还是国师反复申饬规矩,才能有的。不然,怕我们这些人,也活不到今日。”
阿秋在宫内呆过,亦大概能猜知其情形。
没有规矩的意思,便是上头人随心意而行,今日指东,明日指西,想打便打,要骂便骂。愈乱便愈不如意,愈不如意便愈乱。
而且北羌建国之始,任意杀宫女,杀妃嫔,杀朝臣,阿秋都是听过的。紫宸宫在洛阳一度被视为地狱般的存在。
阿秋很想安慰她几句,却感乏言。
大宫女终于抬起头来,黯淡双眼瞧着她,道:“我回去了。”
阿秋终于得着机会,悄声道:“想请问姑姑一句,明天登基大典会在哪里举行?离这里远不远?我们届时装束打扮,怕还要些时间,我好先估计一下路途。”
大宫女木然地道:“那就是在前朝的德阳殿,那里是朝殿宫院,为紫宸宫位置最尊者,前后三十七丈,可容万余人。我听人说,今晚已经将钟鼓等乐器抬去那里,坐席也已安置。”
阿秋终于知道了最重要的情报,精神为之一振,拱手道:“多谢姑姑。”
因为她身为汉人,不可能在宫中随便逮个胡人来问,一来她地位卑微人家未必答她,二来她只是普通舞伎,这般也太招摇醒目。却不想正好宫中底层服役者皆是汉人,且这名宫女刚好知道她想知道的事。
大宫女摆摆手,一幅恹恹不欲多言的样子,收拾好手上东西,便领着小宫女们转背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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