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陪笑道:“陛下先前旨意,不是着小王先带去宁王府款待安置,待后日祭天大典,方才接见吗?”
陈伯微微抬头,目光冷冷横扫过来,斛律光便被他看得一凛。
陈伯粗声粗气地道:“宁王府离皇宫尚有一段距离,萧侯说这许多人,拖到后日再进宫怕误了时辰,耽误了登基吉时。当然,也怕有人从中作梗,故意地便是要让陛下的大典办得不好看。”
斛律光立刻闭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公仪休已然莞尔道:“多谢大汗与萧侯关心。”
又意味深长地瞧了斛律光一眼,道:“王爷,我们走罢。”
陈伯听得他们应允,再不多话,挑起担子便领先而行。
有陈伯带路,那先前凶悍的狼卫也再不敢“汉狗”长“汉狗”短的了。这一路竟然出奇的静默无声。
一路进入宫城,景象始好了一些,两侧亦有杨柳夹道,随途亦可见内侍洒扫宫道。但无一例外的,服役的都是汉人宫女内侍。
到得紫宸宫前,陈伯始道:“请宁王殿下和萧大人随我去回陛下的话,至于其他各位,宫中另有安排,直到后日祭天大典陛下才会正式接见各位,请先去别苑休整。”
门前正候着一位内侍,要领他们去别苑。
公仪休与萧长安对视了一眼,彼此意会。萧长安终究算是大半个北羌王廷的人,斛律金要先接见他,问一些详细情形也不足为怪。
在入宫城之前,狼卫便已先行离开,故此此刻除了南朝使节之外,便也就只斛律光一人。
公仪休一只手便搭到了斛律光肩上去,口中笑道:“承蒙宁王殿下一路照顾,到了殿上也多请担待。请务必记得,嘴巴人人皆有,端看如何说话而已。”
这自然是提醒斛律光,皇帝面前不要胡乱说话。
与此同时,他贴近斛律光身侧,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舞伎临阵脱逃,说到底是害怕您的淫威。陛下若得知因为您的一意孤行,以致损失他这么多美人,您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斛律光未尝没有动过去殿上告状的心思,但听得公仪休这番话,此心全消,陪笑道:“小王自然明白。若陛下究起人数,小王会回答,中途遭遇乱军劫掠,加之不断有人水土不服生病,走走散散,最终顺利到达京城便是这些人。”
公仪休哂笑,而陈伯便恍如无知无闻一般,只管领先前去。各势力之间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他大约已经见得多了,只作无视无闻。
斛律光见再无多话,便作揖而别。萧长安却是注目公仪休,郑重低声道:“这些人拜托了。”
同时又低声道:“为了安全起见,余下那人,会在大典最后一刻赶到,你无须担忧。”
公仪休道:“你也保重。”
原来紫宸宫为南朝使团安排下榻的春华苑,却有几分与棠梨乐府相似:它仍属于内宫的一部分,却也已很接近前朝。
比之洛阳城内的萧条,宫道中的花木扶疏,这里却是一片生机勃勃,红浓绿翠的情景。
还没有踏进苑内,便已听得附近别处的笑语阵阵,如银铃般清脆鲜明。
但仔细辨来,那却并不是汉语。
那内侍领得这一行人抵达别苑门前,却见里面走出一个身形高大、松松系着一身阔大金色丝绸袍子的女子,肌肤莹白,眼眸却是黛蓝色。她的秀发以金冠束起,其上镶满各色宝石,此外耳坠、手镯叮当,无不嵌满了宝石珍珠。
可谓华美逼人,亦是贵气袭人。
阿秋只看得那女子一眼,立即垂下头去以掩盖自己的目光。
而她的心中亦已因震惊,翻起滔天巨浪。
再没有想到过,竟会在此处见到那隐月族的万岁公主,更不知她缘何会进入这北羌皇帝的后宫。
她最初认识万岁公主,是关内侯李重毓朝觐之时,先遣来了一支龟兹乐舞团,而首领万岁公主自称是龟兹皇女,想法设法欲入南朝后宫,留在皇帝谢朗身边,却因谢朗严词拒绝,其余人亦帮着打岔,方才彻底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当时她口称如何仰慕上国,如何渴望留在南朝。而谢朗给出的答复是她可以以普通女子的身份定居建章,但不是在宫城之内,更不是成为皇帝的妃嫔。
紧接着舞宴的便是裴李决斗,而阿秋其后掩护李重毓杀出宫城,亦再没管这万岁公主。
再后来见到万岁公主,则是在建章西市的落玉坊窃听时,万岁公主代表隐月族出面,要求苑四娘站在隐月族一边,出卖南朝的情报消息给她们,被苑四娘断然拒绝。那时阿秋猜想,万岁公主大约是作为隐月族在南朝的代理人,真的一直潜伏在建章。
她当时亦从苑四娘的话中听到,北羌皇帝身侧有隐月族的人潜伏,故而很多消息都能先南朝一步收到。当时她也并不特别奇怪,因为她亲眼见过隐月族主,亦是万岁公主的生母素柔花,很清楚她便是做这一行的。
但当阿秋真的入了北羌的紫宸宫,亲眼见到万岁公主这般出现在自己面前,仍有种难以接受的感觉。
万岁公主既作如此华贵的装饰,必然便是大汗斛律金的妃嫔。即便阿秋从来没有进过北羌宫廷,也能猜想到,无论女官或者舞伎,都不可能如此金银宝石满身,因为她们都是仆从和奴婢。
只有这宫中的女主人,方可以如此肆意张扬。
无论怎么说,万岁公主与她曾同为舞伎又都是刺客,且是她义兄李重毓的亲妹,阿秋见她真的如愿以偿攀附到了皇宫之中,心中亦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感慨复杂莫名。
她自低垂了目光,避免被人看穿她的面目和情绪。却忘记了此刻除了公仪休之外,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根本不必担心万岁公主会得认出她来。
万岁公主只瞧了这些人一眼,目光一亮,便定在了英俊倜傥的公仪休身上,口中却懒洋洋地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呢?”
那内侍恭谨地回答道:“回夫人,他们是南朝前来为后日登基大典献舞的舞者,陛下着交由您安置。”
又向公仪休道:“这位是王廷负责教授舞乐的紫罗夫人,所有乐舞工师均由她管理。”
阿秋方知——万岁至今在北羌王廷的身份,并非妃嫔。
准确来说,应是她没有捞得到一个正式的册封名分。
阿秋一早在南朝便听说过,不比汉人后宫规矩阶级层层清楚分明,北羌皇帝只有五位大妃,人人背后均有势力雄厚的部落。其余的女人便只能算作玩物和奴婢。
这大约也是为何当初,万岁削尖脑袋也要钻入建章的原因罢。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万岁似是立刻想到了些什么,目光方重新在这些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以汉语问道:“你们南朝乐府,不是有个美貌惊人的典乐吗?她这次来了没有?”
阿秋未料到她猝然问起自己,心中一惊。
幸好公仪休全无所觉,含笑道:“要让夫人失望了,石典乐已离宫,因此无论南北朝,今后都不会再见到她这号人物了。”
万岁公主闻言,深蓝美目却显出吃惊神情,道:“她跳舞那般好,为何离宫?”
阿秋未料到曾是竞争对手的万岁竟如此关切自己,要向南朝使团询问当初一个小小典乐的去向。
公仪休沉默了一瞬,终于答道:“也许是她想清楚了,觉得海阔天空,何必半生以色艺侍人。有本领的人,出得宫去,一样也可以活得很好的。”
万岁公主当时在南朝,心思都在皇帝谢朗身上,未必识得公仪休。但她作为龟兹乐舞团的首演,所舞之《天宫伎乐》,可是扎扎实实被所有与会臣子所观瞻的,公仪休自然也在此列。
且公仪休本人对于音乐与美女,均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万岁公主不可能不给他留下印象。
只是方才一照面之间,万岁已非往日艳丽舞姬装束,而是一身北羌贵妇人打扮,公仪休生平所见美女如云,也就没大能认出来。
但当她出言问及阿秋,公仪休便立刻想起了她是何人。因与阿秋有过交集的胡女,恐怕便只得万岁一个了。
万岁当日献舞情景,公仪休尽收在眼中,而他也是个聪明人,到此刻见了万岁样貌,又有什么不明白。
万岁的本意,她迎出来,是见了这支南朝使团,必要好生刁难一番的。
因为她当日斗舞输给了南朝乐府的《衍世宁》。
因为她曾被南朝的汉人皇帝当众拒绝,对于一位美女而言,不啻为奇耻大辱。
因为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南朝宫廷,这回同样终于成了北羌的阶下囚,且地位只有比她这色目人更低十倍。
但这面目温和的南朝男子这般回答了她之后,她忽然觉得,再没有什么意思。
想要羞辱的人不在,反而是早已辞官远扬,放弃了这是非争斗。
内侍轻声地道:“夫人?”
名为紫罗夫人的万岁,这会方醒转过神来,淡淡地道:“你带他们进去安顿即可。”
说完,转身便要走。
内侍诧异地道:“夫人之前不是说了,南朝人不懂我们北羌殿上礼节,须得好好训饬调教一番,待您过目把关无误,方可殿上献舞吗?”
万岁已失去耐心,喝道:“就只有两天时间了,还训饬什么?我们王廷本就没什么复杂礼节,你教我从哪里现成变出礼仪来训他们?”
内侍碰了一鼻子灰,心想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他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顶撞,只得诺诺连声,躬身目送万岁远去。
又掉头向公仪休陪笑,悄声道:“大人好运气,紫罗夫人脾气出名不好,她懒得管你们,绝对是诸位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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