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随口一说,顾逸闻言却是剧震,脱口而出道:“不是这样的!”
阿秋被他的失态弄得发懵,片刻后方道:“那究竟是……怎样的?”
顾逸看住她,一字一句地道:“是我不能令你全心信任,倚靠,不但护不住你在我身边,且也护不住这身后大好河山,你才不得已来亲自为此。”
阿秋从未料到过顾逸会这般坦白直陈胸臆。更没有料到,她心中对他那点若有若无的责怪,他也很清楚。
但接下来一句,却又令她满腹疑云。
顾逸说的是:“但是阿秋,你信我,过了明日之后,一切会不同。”
他顿了顿,清楚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指的交代,是……她想的那样吗?
虽在暗中,阿秋不自主脸上发红,却立刻强令自己想到别的地方去。
她口是心非地答道:“过得明日,若大家还有命在,那时再说罢。”
她说完这句,立刻想起顾逸与她有同心花蛊的感应,此刻怕她心中所感,顾逸早已知道,立时更窘。
为了岔开话题,她立刻想起一事,忽然道:“顾逸,《韶》、《武》一共六十四人表演,可我们目前仍只得六十三人。最后一人,是否就是你?”
此言一出,她的注意力,亦完全转到了这个问题上来,同时亦抬起头,不避讳地直望向顾逸。
六十三人,仍缺一人。
而他恰于此刻亲临紫宸宫中。
除开是他,她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所以,最后到达的那名身负刺杀重任的舞者,就是顾逸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他叫她明天不要出手。
因为有他。
大约是她目中太多不加掩饰的关心。
顾逸本自深晦暗沉,似含无限心事的目光,竟然亮了一亮,而后就那般坚定地,直看入她眼内去。
那不加掩饰的炙热目光,便是直白问她:你仍然这般在意我吗?
顾逸一向内敛沉稳,阿秋从未看到过他这般直接且霸道的目光,以她止水不波的功力,亦是骤然慌了神,立刻低下头去。
耳畔传来他轻声的笑。阿秋只觉自己连耳朵根都在发烧。
她有些气急败坏,不服输的性子又发作,复抬起头道:“堂堂一国少师,要亲自行险刺杀斛律金……”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却被顾逸的目光慑住。
下半截她本来想说“是什么很好笑的事吗?”
却咽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顾逸的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满满的温柔。而那满目温柔里,盛着她的倒影。
顾逸轻声地道:“不是我。”
与此同时,他手上使劲,在她还未来得及抗拒前,无声无息将她拉到身后。
阿秋蓦然惊觉,夜风中传来一缕衣角破空的风声,虽然微弱至极,却一丝不少地被她捕捉入耳。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此刻漏夜已深,除了顾逸和她这两个心怀不轨的南朝人,更有何人在此紫宸宫夜行?
她亦瞬间醒过神来,方才顾逸拉她,她想运劲相抗,是会错了意。
顾逸的轻笑近在咫尺,声音擦着她耳垂道:“这人赶在今夜,必是重要大事。要不要去看看?”
也不知是被他蛊惑,还是忽然就觉得,不想与他就这样分别。
因为不知道明天大家是否还能活着。
阿秋点头,顺从道:“好。”
两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一路听声辨位,穿过夜空追踪可说是无声无息。
而被追踪的那人身手也是了得,不过显然轻功并非他所长,他最厉害的,是对于宫中地理形势的熟悉。穿梁过屋犹如在自己家一般自然,每次都能准确避开巡防,找到僻无人迹的宫禁道路。
只看得到那人一身黑衣,起落纵跃间隐可见身手矫健,但他所去的方向,却是入内宫后,渐近阿秋他们所在的春华苑。
阿秋心中立刻疑窦大生。不待顾逸说什么,亦立刻更跟紧了几步。因此人这般深夜闯宫,绝非无矢放的。而此时此刻,南朝使节这六十三人绝不能有任何差错。
顾逸温和的声音道:“放心,你大师兄也非庸手,这人功夫显然在他之下。”
这是安抚和提醒她,别苑中尚有公仪休驻守,不必太过紧张。
阿秋得他提醒,果然心情和脚步均略为放缓。顾逸从后面掠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她只觉得,如现下这般与顾逸比肩偕行,凡事有他提点,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甚至有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希望这一路可以一直就这般走下去,明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
顾逸轻声道:“他去了翠羽阁。”
阿秋这两日一直与诸人一起被半软禁在春华苑,对此外的地方一律一无所知,正不知顾逸所说的是哪里。
顾逸已一把抄起她腰,带着她径向春华苑西侧的一片花园后掠去。
正躲过了一支巡视的小队军兵。
他同时束声成线道:“这一片均是舞乐姬集中之所,大致相当于我们的棠梨乐府,分别在于按不同民族而非乐部安置。”
又道:“翠羽阁是这一带规格最高也最大的宫苑,不必我说,你应猜得到其中住的何人。”
阿秋心念急转,脱口而出:“万岁公主!”
顾逸微笑道:“你还记得她。”
不知为何,明明是大战之前的紧张时刻,他却轻松得似没事人一般,甚至心情比平日都好,竟有功夫与她闲话家常。
阿秋因他语气里的轻松感觉怔了一怔,而后才有点那么不是滋味地道:“你倒对她知道得不少。”
顾逸对紫宸宫如此熟悉,可以解释为他从前便来过这洛阳故宫。但他对紫宸宫乐舞部的人事建筑也这般熟悉,当然是刻意下过功夫的结果。
顾逸闻言,笑了一刻,而后正色道:“大约因为在这宫中,她是你我唯一的共同熟人,看到她便会令我想起你在金陵台的那段时间,故此没事便多看了几眼。”
而后道:“我到这里亦不会比你们早多久,因此,我并没有成天累月的看着她。”
阿秋险些被他的回答呛到。
这回答可说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没有任何问题。
她怔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道:“那你知道她是如何顺利入宫,成为紫罗夫人的吗?她在我们南朝可是被拒绝得干净彻底。”
顾逸微咳一声,矜持地道:“她不算重要人物,我们并没有派人专门跟踪收集她的信息动向,所以答案是,我不知道。”
阿秋嗒然若失,略有些失望。
顾逸见状立刻道:“但我们今夜跟过去,应会得知她很多秘密。走吧!”
不等她抗议或反抗,顾逸已经揽着她的腰,直掠向宫苑最顶端,那座最华丽的楼宇。
楼中某处本是寂黑一片,此刻忽然亮起灯火。
这当然不是为了迎接他们。
阿秋靠在顾逸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莫名升起一阵困倦的感觉。
从前很多次,顾逸都是这般的揽着她。她早已习惯他怀抱的温度,以及如阳光下松针上积雪的气味。
很久之后才知,那是因为顾逸的怀抱,是她幼年时,哄她入睡的摇篮。
决心会让人忘记一个人。可是那些被压抑在心底的过往的气息和影子,仍会提醒她,她曾是多么喜欢他,依赖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变过。
顾逸的声音似轻叹,又似低抑,道:“想睡就睡吧。今夜我会一直抱着你,带着你。去哪里都不会丢下你。”
后半句声音已转低沉。
阿秋有些懵懂地想着,那个时候丢下她,令她被万俟清带走;
后来做出决定,放逐她于建章宫之外;
顾逸,他不是没有后悔的吧。
他的身边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她。
可再度回到他的身边,在这陌生的异国故宫,不再是那个所有人都认识他们的建章宫,她只想离他近些,再近一些。
也许他们的生命里,彼此相依的时刻就只有这么多了。
她终于亦伸手环上顾逸的腰,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中。
她感觉到顾逸全身一震,而后,却是更为克制地,小心翼翼地抱紧她。
即便如此,她耳中仍然清晰捕捉到楼内传来的声音。
是门开合的微响,有人侧身闪入某间房屋。
顾逸抱着她,却丝毫没有减缓他的身法,脚下极之快速平稳地跟步过去。
他们贴上了一处墙壁,而室内正亮着盈盈烛火。
一把熟悉的女声幽幽响起,正是万岁公主,她道:“我要的东西呢?”
那闪身入室的,想必便是在宫中夜行的黑衣人。
传来轻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放下的声音。
那黑衣人道:“东西在此,但你今夜必要给我把事情办成。”
那人压低了声音,可这声音却被阿秋准确无疑的辨认出来,因为不久前她才见过此人。
在听到此人声音的那一刻,她什么困意都全消了,立刻清醒过来,道:“我伏到梁上去,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顾逸低声道:“好,你自己小心。”同时手上加力,将她向上掷去。
借了他的一掷之力,阿秋迅捷攀上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片瓦,向房中望去。
横几上一盏山川海岳形的古铜宫灯照亮了整个房间,巨大的黑影投在壁上。
与万岁公主对峙的,正是一身黑衣的宁王斛律光。
两人之间,几案之上,正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封面是素黄丝绢,看得出来已经极旧。其上四个字,以阿秋目力清晰可见,却是铁划银钩,刀削斧凿般的功力。
《霜华遗录》。
这四个字的笔法,看上去极为熟悉。
阿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这正是斛律光在南朝时提过的墨夷世家的刀笔之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