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南朝献上乐舞的使团,这支方阵居然无一人为此《破阵乐》所动,而是维持着本身“天人合一”、“宁静”、“致虚”的候场状态。
阿秋记得顾逸说过,《韶》、《武》是祀神大舞,舞者上台等同沟通天地与人间的桥梁,故此不会为任何人间乐舞触目动心。
而孙内人所吟咏的那句乐书,更是切中了北羌这场军舞的要害。
那就是无论《破阵乐》场面如何宏大,气势如何压人一头,如何将北羌军队的武功称赞得赫赫扬扬,令人心激荡不休,都不过是极视听之娱,乐舞之隆盛。
本质上,它缺乏了“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熏染本心的功用。
这并不奇怪——阿秋深知,万俟清自己,便不是个规行矩步,时刻以中道约束教化自我的人。他任性自我,肆意狂放,《破阵乐》正是他张扬至极的代表之作。
一支小小的,六十四人的方阵,平静地伫立于万人沸腾的祭天大台上,仿佛处于暴风的中心,面对着千人带甲的巨龙,却无一丝一毫波澜动折。
阿秋心中,却浮现出建章宫战乱时、破败时,棠梨偏僻处司乐神观那些年里,寂静恒久的一灯微弱光辉。
此刻的寂静,是孙内人长久跪对古铜神像,经历无数拷问与寂寞后,所得的一点定力与恒心。
我力虽弱,我心虽微,却不畏强大,亦不会令心如奔马逐流,随煊赫声势而动。
总有舞台,为我心中秩序而留。
但阿秋不知的是,万俟清的惨然怆败之感,还因另外一件事。
他口唇翕动,隔着如山海般的人声嘈杂,发出一声询问:“你是何人?”
本在闭目凝神,一切不知不见的孙内人终于睁开眼目,迎向玄鸟面具下那双恍如隔世,带着热烈希冀的眼睛。
那一瞬,孙辞亦只觉得地动山摇,沧海横流。
孙辞仿佛返回了少年时的那个自己。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她。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石长卿”他,本是北羌国师拓跋汉。
电光石火间,数十年前种种,宫闱所见所闻,终于串联出约略的意义。
她更不犹豫,吐字如利剑,剑剑刺中他心。
“前桓仙韶院伎,熙宁皇后指名,昔日白纻舞姬。”
场中对峙形势如火如荼,她不想南朝输乐舞上这一阵。更有从前心事疑窦,此刻一一分明。为公,为私,为逝去的主人,她都不忿此恨。
说到“熙宁皇后”四字时,她特地加重了语气。
而阿秋竟于此时,听到了身后行列中,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剑鸣,似在与这四字相呼应。
从来低调自隐,从不肯自夸称胜的孙辞,终于亮出了她一生人最绚丽的高光。
却只为,刺伤眼前的这个人。
孙内人每说一句,万俟清便向后倒退一步。
待得她说完,他原本锐利目光已灰败如雪,便似一瞬间完成了从生到死的转化。
“怪不得,怪不得!”他连连摇头似是叹息,又似是憾恨。
万俟清始终是万俟清,他退步踉跄之后,立即吹起羌笛,带着那条巨龙,头也不回退却而去。
再没兴趣多看一眼方阵中的任何人。
全然不知这其中还隐着他的大弟子,和三弟子。
阿秋自觉避过一劫,立即向孙内人身侧靠了一步。
她感觉得到,师父此刻摇摇欲坠。
要在一代大宗师、无冕之王万俟清面前,稳住这整场局势不落下风,且从容答话,一字不错,又岂是容易的事。
若心志稍弱者,早已腿软发抖,站不住身体。
可孙内人以一孱弱女流之身,做到了。
孙内人方才强撑伫立,但此刻精神一松,身上竟在微微发抖。
可即便如此,她亦不由分说以肩头推开阿秋,拒绝她的触碰扶持。
阿秋一愣,继而拢住声音,急切道:“我并非石长卿女儿。师父……你容我以后告知你。”
她料想孙内人此刻知石长卿为南朝大敌,而自己是石长卿之女,如此埋伏乐府必然不怀好意,深痛被骗,故而如此决绝拒绝她的好意。
可心下又不由得黯然:可是真的,还有以后解释的机会吗?
谁知孙内人向她瞧来,原本颓然眼神又变得清晰锐利。
阿秋清晰听到她在耳边道:“我一早已知道。”
阿秋脑中轰然,全身剧震,此刻轮到她几乎站立不住。
孙内人一早知道……她究竟是何时知道的呢?
她知道,可她也从未质问过她一言半语。
从她离开乐府,去金陵台,再到太乐署,她再也很少与孙内人有交集,也从未有机会向她坦白自己。
孙内人始终以沉默,守护着她的秘密。这一次,更是不问任何缘由,便答应将她带来。
孙内人以镇静眼神示意于她,轻声道:“准备出场。”
钟、鼓、磬声齐鸣,却是北羌的《破阵乐》已经下场,军队鱼贯而出。
白衣白袍的万俟清下场之前,犹向这边深深回望一眼。
一缕箫声悠然而起。
原本因《破阵乐》而沸腾的全场,登时陷入寂静。便连祭坛前的新任天子斛律金,亦向这边望来。
阿秋终于识出,己方阵营中,以手中紫竹箫发出第一声箫音,领首翩然入场的,便是萧长安。
余下之人依次而入。
阿秋亦排除脑中所有杂念,抱元守一,随众人踏入场内,全副精神集中于即将呈现的乐道之上。
《韶》是文舞,曲以箫管为主。所谓“箫韶九成,有凤来仪”。南朝乐府这一代的笛箫乐师,以安公的嫡传弟子萧长安为最,按理应是萧长安担纲,但他此刻身在舞者队中,便不能担任主奏。
故此他一鸣之后,旋即寂然。而这寂然,却为场中陡然增添了三分凝重气氛。
钟声响,丝弦齐动。
诸人执雀羽翟尾,于原地回旋绕动,起落平正,不疾不徐,皆按音律节拍而稳稳行之。
曲若凤凰和鸣,其声清越文雅,以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和雅怡悦。
传说凤凰羽毛上的文采,天然便形成“仁、义、礼、智、信”五字纹理,因此凤凰是帝王之象,也是有德之征。
较之方才《破阵乐》大舞的激烈昂扬,千人军阵如巨龙般在场中,阵阵翻卷的惊涛骇浪,此刻弦管之声清悦和美,而舞者动作姿态进退揖让,雍容有序,起落束展,无不中节应声而发。
刺杀已不可行,阿秋此刻唯念着孙内人所授《韶》乐的要义:愿大政垂拱而治,世间清平无恙。孙内人曾经讲解,六代大舞并不重技巧和表现力,重要的却是表演者的庄重与诚敬,起心动念时时警醒,须有可对天地日月的至诚之心。
六代大舞失传已近数百年。而再度在洛阳宫殿的高台上作此舞,却是南朝来的使节,向胡族即位的天子祝贺四海同归一家,这亦是何等令人感慨。
昭昭如日,明明如月,皇天后土,若真的庇佑这尧舜儿女,请给我一次机会吧。
阿秋随众起舞盘旋时,心中向着祭坛,发出的便是如斯祷告。
而她转侧之间,便望见主祭官斛律金身侧,此刻正有一位白袍曳地,臂束金环的美女,为其点燃火把,正是被封为紫罗夫人的万岁。
她立刻醒悟:万岁在紫宸宫既然专司乐舞,故也有半个祭司身份。故祭天大典便也有她的职责之一份。
随着韶舞愈演愈深入,场中更无一人鼓噪,所有人无论是否懂得此舞,均不由自主被其凤鸣之声,和悦之意所吸引,而不得不深深进入此音乐中的世界。
这里没有蛮力的称夸,对胜利的炫耀,而只有抚幼尊老,尊贤亲能的和平信念。每个人均知其顾盼进退,不逾矩;彼此相敬相容,亦共相聆听心声,相辅且相成。
犹如水之往高处就下,姿态万千,变化疾徐,却不改变其滋养、随顺万物的美德。
凤凰于飞,将将和鸣,这便是《韶》最终呈现的美德秩序。
在场万人屏息凝目,但阿秋却心知,恐怕大多数的北羌人并不能受其感化,明白其奥义。皆因农耕文明进化、成熟了千百年的伦理与道德,于以杀戮和抢劫为生的蛮夷来说,怕是只能大概仿佛明了其意,却终究绝难于一夕之内幡然了悟。
她注目场中,却见那少数的汉人卿相,却均不由得润湿了眼睛。
若治理国家也有理想,这便是千秋以降,每一代汉人掌权者均熟知熟谙的文治大同理想。每一代的汉人政治家,无论贤愚不肖,能力多寡,自身能否克己复礼,但至少,都知须朝着同一方向而演进。
这是共识,也是刻在民族血脉里的精神。
但五胡的入侵,彻底颠覆了这一切。所有的纲常秩序,一旦无存。
此时此刻,曾经的师尊万俟清又在哪里。
她不见他踪影,却必知他必定在场内某处,悄然窥视着汉统政治文明的最高象征。
师尊与斛律光极为相似的地方,便是曾经极度向往汉人的文明。
甚至在中原政权覆灭之后,他更化名石长卿,亲身潜入南朝建章,偷师汉人的政治智慧与建国方略。在一代名相上官谨主政的大局之中,他为免引起对方注意,甚至不敢入朝,而只能以乐师身份潜伏后宫。
师尊他究竟学到了什么,又体悟到了什么呢。
到了此刻,阿秋发现,她仍然不得不在心中称他为师尊。无他,相对斛律光的卑鄙与扭曲,万俟清始终算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一个心态开明的人。或许某些时刻,他的理智不足以驾驭他的感性,但他不计胡汉血统,一手带大的三个徒儿,已显示出他政治眼光的前瞻性和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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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章 凤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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