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鼓音如雷鸣,震得脚下大地阵阵发抖。
鼓音方落,啸音起。
场内军士,齐齐吼啸,一声高过一声,一阵高过一阵,似是向着远古神灵,发出血脉中最热烈的誓言。
踏步成阵,位列山海,刀枪斧盾,一一成行。
其情形,令身为敌人的阿秋亦不觉毛发悚立,震撼莫名。
惊天动地的威势席卷而来,令人想起他们的先祖于浩瀚草原执戈飞驰,所向披靡的情景。
但随着自己所属的这支使节逐渐接近祭坛方向,阿秋再无心欣赏这千人战阵的大舞之威。
想必队伍中萧长安、公仪休的心情也是同样。
原本最好的刺杀时机,是入场献舞时。但到了此刻,当然一切罢休。
斛律金身侧有这支军团前后左右团团簇定,无论舞踏,旋绕,都不离他身前身后。接近他刺杀变得没有可能。
现在接近他唯一的希望,只有在祭天大典结束之后,受降仪式上。
但那时空间会转到大殿之内,限制愈多,且己方能被许可进殿的人数也有限,胜算更少。
一声悠远的长啸,如龙吟响起,振聋发聩。
这声啸起,登时场内所有正行进的军团,倏地收枪回身,蓦然伫立。
原本沸腾的场面,一时转至极致的寂静无声。
便在这寂静之中,一名白衣飘飘,手握羌笛,戴着玄鸟面具之人,神态悠然地自德阳殿的顶端起身。
那便是吹奏出龙吟之人。
原来他之前,竟是一直卧于殿顶飞檐,向下俯瞰这《破阵乐》大舞的。
而阿秋的目光一触及到那人身影时,已暗自心中剧震。
与此同时,她也听到隐于人群之中的,大师兄公仪休倒吸一口冷气。
此刻现身眼前的,正是他们的师尊,兰陵堂主人,又名拓跋汉的北羌国师万俟清。
她早该想到,北羌宣布一统天下,新朝奠基的祭天大典,作为国师和背后推波助澜,一手促成此局面的万俟清,又怎会缺席。
心中更闪过当初在金陵台,万俟清临走时留下的那一句:“三个月后的北羌使团,会带来一支由我亲自编排的军阵大舞《破阵乐》,希望你们南朝,到时候可以接得住。”
原来就在那时,万俟清也并未讲出全部实情,北羌一面派斛律光出使,另一面已在举国调度兵力南下。
这支《破阵乐》最终展现在她面前,却是反客为主,在天下神都洛阳的德阳殿上,在北羌臣民的面前。而此刻的她也已非是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司乐,而只是一名代表南朝来降的无名舞伎。
面对千人大阵和万俟清亲临的压力,阿秋原本的自信终于彻底动摇。
即便能在殿上突破千人大阵的阻挠,阿秋亦没有把握对上师尊万俟清。因为她始终是万俟清教出来的,而万俟清作为训练无数刺客的兰陵堂主,本身毫无疑问便是当世应付刺杀的一流大宗师。
她不自主向身后整齐着黑白舞服,系红色腰带的舞者们看去。
幸好这行人均无任何异状,也许是整齐划一的面具遮掩下了心中的情绪变化。每个人的气质均是肃然沉稳,并未因为场中鼓声震天的北羌军舞而躁动分毫。
哪怕是萧长安和公仪休,在说完那一句后,亦立刻沉默下来,迅速调整心态。
此刻在队伍中,以阿秋对他们的熟悉,竟然也无法辨认他们在哪里。
也许,顾逸已有万全之策。
阿秋不得不将最后希望寄托于对顾逸的信心。
从认识顾逸开始,他几乎从无败绩,亦从不冒进。此刻情形,或多获少,亦都该在他算中。
也许是整支队伍氛围所致,站在其中,阿秋的心亦渐渐定下来。
时间略长,她忽然明白了其中缘由。
与她同列站第一排的,分别是孙内人、薛红碧、张娥须、崔绿珠四名正宗的乐府传人。
她们对于此行的真正目标一无所知,只是做好了发生任何意外,便牺牲自我的准备。
因此场中所有局势的变化,对她们的心态亦毫无影响。无论是千人军阵的威武,还是国师万俟清的忽然现身,与她们均毫无关系。
且由于乐舞仪式的神圣,孙内人已按照以往舞台呈演的原则,带领众人于候场时,进入“调息”与“凝神”的状态。
舞者的调息与武士不同,是以意默祷,与天地神明契合,全身心融入此刻所在之场域。
眼前所观皆外景,而眼前所见皆凡人,无一人不入眼,而无一人入心。
北羌的《破阵乐》再威武,皇帝斛律金形貌再如天神,在这预备候场的一众南朝舞者眼中,便如海浪山风,自去自来,现象变化,生灭自息。
这也是《韶》、《武》表演者应有的心境。
不惧人间天子,不怕万国诸侯,千军万马,视若草芥。天地之间,唯有无形之道最大,无形之德最尊。
而舞者将以身体表现和演绎这一真理的秩序。
这是阿秋首次感受到,孙内人身上发出的无形之气。
那是与武者截然不同的,毫无攻击性,柔和中正却能慑住全场的源源不断之力。
而这力量的源头,正以孙内人为圆心,逐渐散发出来至这六十四人的方阵。
此刻场中鼓点节律已变为羌笛的曲调,其声苍劲而幽然,充满着垓下之围,胡马嘶鸣般的紧张与动感。
白衣白袍,玄鸟面具的万俟清手持羌笛,踏足场内正中心,正以奇特步法绕场而转。
这是名为“禹步”的巫行之步。
而他每一步,都有意无意带得场中那条由千人军队组成的巨龙,随他而动,便似心驰意旷,神魂皆醉一般,摇曳着长长的身子,听凭着他这吹笛人的指挥,前后进退,又作舞旋。
场内酣醉的却不只是场上表演的这千人,更有围观参加祭典的近万臣民。
北羌人无不神情狂热,狂呼“天命之子!”“天祐我族!”吼声一时惊天动地,足可撼动这百年故宫。
到了此刻,即便是阿秋亦不得不承认,北羌确是勇士的民族,刻在血脉里的狂放与暴戾,何曾不是另一种巨大而残酷的力量。
但她也不会忘记,这野蛮的力量,曾碾碎了汉统的半壁江山,将所有以正统汉人自居的人,均驱赶到长江以南。
但即便在这狂热的臣民中,亦有少数面孔,不为所动。
那是汉人大臣与百姓的面孔。
准确来说,是想要附和亦觉勉强的面露茫然,是实实在在缺乏了骨子里的那种精神共鸣。
《破阵乐》歌颂的是北羌战士的英武善战,北羌天神的庇佑,但对于汉人来说,那是被征服的屈辱血泪历史,北羌的天神对汉人来说也缺乏亲和力和熟悉感。
万俟清轻巧地吹着羌笛,瞧其方向,却是带着由军队组成的巨龙,向阿秋这边而来。
而阿秋心中亦没来由一紧。
这应只是按例的巡场绕圈,所过之处所有观瞻者均发出阵阵欢呼喊叫,称颂帝王与神灵。
但不知为何,她感到万俟清的注意力,已经锁定在这边。
这纯属于她受万俟清教养多年后,一种近似心有灵犀的感觉。
第一个升上来的念头便是:难道万俟清发现了她?
第二念则是立即自我安慰,绝无可能。因为这一路同行的公仪休和萧长安都未发现她,方才抵达此处的万俟清更没理由发现她。
白衣翩然的万俟清且吹且行,倏忽便到了她跟前,一双锐利无比的目光向她扫射而来。
阿秋心中一凛,宽大衣裳下身体不自主便发紧。这是高手被人盯住的本能反应。
而她于此一瞬,亦进退两难。
若不提气戒备,随时预备出手,则难防万俟清识出是她,立时出手。
可若身体作出戒备姿态,也许万俟清本是无意为之,却会引发他察觉可疑与异常。
她在此两难之间,直觉脊梁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背上衣裳。
就在此时,一声轻吟在她耳畔响起。
是孙内人稳重且温和的长吟,一字一句,字字清楚圆润。
“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
孙内人不会武功,此刻却是以歌咏之法吟来,字字平和中正。
“……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
吟声方止。
面具之下,不辨表情,但阿秋瞬时见万俟清眼神忽然如遭雷噬,而后露出的是绝难置信的表情。
连场中回旋的羌笛之音,都瞬间一滞。
他的目光早已离开阿秋,而是凝注于孙内人身上。
那目光深深,瞬时浮现的,竟是似见故人,又知非其人的彷徨无措。
孙内人戴着面具,即便她不戴,万俟清就能认得她,记得她吗?
阿秋亦终于明白自己这边为何会引得万俟清注意,那并不是因为万俟清认出了她,而是在整个祭天高台上,这是唯一一片不为他的羌笛之音,鼓乐之势有分毫震动的场域。
她即便身体本能有所警觉,也不会令万俟清过多注意,因为这里除了孙内人四人,其余人人都会武功。此外场中更有众多其他军兵和汉胡两族的武人。
真正引得万俟清注意的,是这里竟然有一支——并不臣服于他这,古往今来,旷古绝今唯一的千人军阵大乐的方阵。
汉统,天子享八佾之舞,令六十四人成阵,已是最高规格的舞拜规格。哪怕后世女宴俗乐,同时过百人亦为罕见。以军阵列舞,且达千人之众,以舞乐历史而论,也足以扬威天下,令后世诸侯群起效仿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