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一头雾水地起来,道:“那是何时?”
司马炎默了一瞬,似在默计时辰,而后道:“明日。”
又补充道:“宣旨的人,还在途中。”
他瞧着阿秋,眼中发光地道:“你竟不问是什么旨意,就肯承受,果然是个好孩子。”
这是阿秋首次见到,他眼中闪如野兽般,炯炯有神的精光。但那精光并不含恶意,而只显示他的专注与野心。
阿秋心想你都是上一朝代的人了,我与你计较,似乎没什么意义。
嘴上却硬着头皮道:“君要臣死,臣亦是不得不死。何况陛下只是一道旨意。”
司马炎听了这一句,却是瞬间呆住。
他的目光,由阿秋的眉眼、鼻梁、嘴唇逐一地,缓缓地扫过,似是要在脑海中,将她的五官轮廓细致而深刻地,再描摹一遍。
而后,忽然苦笑道:“这般听我话的,你是头一个。”
阿秋一愣。
再没有想过,这般跋扈的帝王,他居然说,她是听他话的第一人。
阿秋心中密密麻麻掠过司马瑶所说的,关于司马炎执政的小半生。
他登基之初,便没有多少人听他的话。无论臣子、门阀,皆一应听命于中书令上官谨的尚书省。
他娶了上官后,但上官后也不听他的话,常年对他置若罔闻。
到了后期,上官谨请辞,朝廷一应大事终于落到他作主。佞者进,贤者退。可如今看来,以司马炎的聪明,他又岂不知佞臣和小人,比忠臣直臣更不听话,只是阳奉阴违,自有一套对上敷衍的办法,令他无计可施。
后来他想赐死上官后,连最忠心耿耿的大宫监荣遇,也都不是那么听话的。
人皆知主子昏庸,反复无常,于是没有人听话,而是人人都在反复权衡掂量,能瞒则瞒,能糊弄则糊弄。围绕他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
不知为何,阿秋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难过。
这是个孤独的人。
她轻声地道:“我会听陛下的话,好好领您的那道旨意,而无论那是什么。”
前所未有的,司马炎的目中忽然闪亮出火星,却又在刹那熄灭。
就仿佛那火星从未亮起来过。
他扣手于扶手上,忽然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而后意兴阑珊地道:“孩子,我原本仍想将自己的未尽之志,加于你身。那本也是,你应该承担的命运。”
他的下一句却是:“可你这般乖巧,我忽然壮心全熄,对于千秋功业再无一丝一毫的眷恋。”
他看向她,眼中是无尽的温情,叹息道:“望着你,我才发觉,我已得到了我那一生最为渴望的东西。夫复何求?”
他自龙椅上站起身来,恢复淡然道:“明日的旨意,受不受随你。我于此世,再无牵绊。”
阿秋瞧着他高大的身形冉冉没入黑暗,忽然生出奇异地,强烈地不舍之情。
那像是骨血中,千次万次的呼唤与等待。
她忽然一身冷汗地想到一件事:
明天,难道我是要死了吗?
这些已过世的帝后,他们是来接我的吗?
睁开眼睛时,司马炎没入黑暗中的最后一句话,仍近在耳畔。
“别忘了祖龙!”
这似乎是命运的提醒,再度地回响。
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隐现的天光。
身侧诸人,张娥须、崔绿珠等已经起床,动作有序地整理梳洗,对镜描绘妆容。
见得她醒来,张娥须悄声道:“师父和薛师伯早已起身出去,为神獒营的大哥和两位大人化妆去了。师父见你未醒,说必然是你太累,特地嘱咐我们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叫醒你。”
阿秋心下了然。孙内人执掌舞部素来规矩极严,睡过头之类的事,是绝不容许。
但孙内人见她仍睡着不醒,却是猜出她昨夜定然出去过,才会有此吩咐。
因为她当年初进棠梨苑时,夜行便曾被扮作鬼伎的孙内人遇见过。故乐府之中,孙内人是知晓她有只身趁夜而出的本事的。
《韶》、《武》大舞,舞者虽然佩戴面具,实则并不能看见面上妆容,但为了恭敬庄重,舞者按礼俗上台之前,亦必傅粉、涂朱、描眉,以提醒警示自己,一旦登台,在台上所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角色与形象。
原为舞伎的崔绿珠和张娥须是会自己化妆的,但神獒营诸位将士则必然不会。故孙、薛两位鸡鸣则起,先收拾自己,而后便去神獒营那边替他们整饬。
阿秋只记得昨夜自己是在顾逸身边睡着,却不知他如何掩盖过众人眼目,将她送回春华苑。
故此她方能一觉醒来,却正常不过的在自己床上。
她立即起身换好舞服,一面梳洗,一面轻声道:“昨夜到今晨,可有什么意外发生,又或是有什么消息传来?”
因为她第一念想起的,便是斛律光与万岁公主之间的密谈。
不知昨夜,万岁公主有否按照斛律光的吩咐,出手去刺杀斛律金。
斛律光曾经说过,在登基大典之前将斛律金干掉,是她这一枚棋子,最后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
如若万岁公主成功,宫中必定振荡不小。甚至,今日的登基大典就可以不用举行了。
当然,春华苑中俱是南朝使团的人,无论什么紧要讯息,必不会最先传到这里。
故此阿秋亦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随口一问。
张娥须呆呆地道:“没有什么意外呀!大家白日练功都累了,一觉黑甜,到被师父叫才起来。怎么,难道你听到了什么特别的消息吗?”
阿秋为之语塞,只得答道:“自然没有,我也睡沉了。”
三人还在说话,已听见院中磬声连响三次,其声清越逼人。这是南朝的乐器,是乐师班已经准备好了,提醒所有人员来院中聚齐等待,随时便要前往祭典现场。
阿秋立即再检查自己床榻一遍,确认没有留下任何遗漏,再将“刺秦”紧贴于小臂内侧,从容走出室内。
院内所有人员均已到齐,且已按八佾之舞的队形排列成阵。
只一眼看去,阿秋便察觉了异样:
最初他们一行抵达春华苑时,是六十三人。当时萧长安回答斛律光的理由,是还有一名舞伎正在萧府养病。
昨夜阿秋也曾问过顾逸,他是否就是那最后一人,却被顾逸摇头否定。
但此刻按八八六十四人的方阵排列,可以很容易看出,第一排空了三位,正是留给阿秋、张娥须、崔绿珠三人。
也就是六十四人均已就位。
那无名且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刺客,此刻已然混入了这支方阵之中。
但因为所有人均戴上了面具,且衣着一致,身高气度亦相当整齐划一,若不细看连男女均可忽略不计,要想认出谁是那最后唯一的刺客,便成了不可能的事。
阿秋心中攥了把冷汗,牢记着顾逸所说“能不出手,尽量不出手”的金科玉律,随所有人登车。
她心中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这支舞乐队中已有公仪休和萧长安两名高手,若再加上那神秘刺客,以及五十六名神獒营将士,只要能近斛律金十丈之内,便大有刺杀他的机会。
届时只要动手,她会尽力掩护孙内人、薛红碧和张娥须、崔绿珠这四人。
她们四人是这支使团当中,仅有的四个不会武功的人,却是这里所有人的掩护。
唯有打着南朝乐府的名义,方可以令这一行人成功混入进这新魏王朝的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一开始,必由斛律金作为主祭官告祭天地,念诵仪文,他的位置必定是最靠近祭坛正中的位置。
而后便是他们这一支使团,献上上古歌颂先王之治的《韶》、《武》大舞。
直到舞祀结束,作为主祭官的斛律金都不会离开祭坛。那将是刺杀他的绝好机会。
而她将混在人群中,随机应变,看形势做策应和掩护。
只是不知,斛律金今日是否能顺利到得了场了。
他们一行人在内侍引领下,登上德阳殿前的高台,远远地已可见人众排列整齐,是文武百官均已着朝服,整肃就位。
入高台前,必先搜身检验。阿秋之前,正是张娥须。
张娥须发髻上,仍然缀有那枚淬毒的珍珠发针。
大约是并不熟悉汉人女子的发簪首饰,而那珍珠也不甚起眼,并不是什么圆润巨大的样式,搜身检验的士兵只瞧了一眼,便放了她过去。
轮到阿秋时,士兵依样以长刀拍击她身上各处,若藏有兵器,便会有金属撞击声。
阿秋早有准备,以暗劲巡行全身,令刺秦随着举手、放下等动作,先滑至腋下,而后垂手之时顺势滑至肘下,巧妙避过长刀的拍击。
刺秦之于她,几乎已是她肢体触感的延伸,贴于身上,可随意变换位置,能瞒过任何人的眼光。
刚登上高台,阿秋耳中便响起一阵如雷般的鼓点之声,连绵不绝,地动山摇。
她诧异地向祭坛方向望去,因鼓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望之下,她几乎呆若木鸡。
至少是人数上千的全副铠甲的白袍北羌军兵,此刻已威风凛凛进入祭坛四周的广场。
人人望之皆孔武有力,且手执干戈,正排列于祭坛前。
而与此同时,帝王仪仗引领下,头戴十二冕旒,身着衮龙袍的新任天子正自侧方进入坛场。
鼓点如急雨繁弦般响起,且一阵紧过一阵,像催促,又像是蓄势待发。
耳畔听得萧长安不知从何处束声成线,气急败坏传来的说话。
“原定的仪式流程有变。第一场,是北羌自己的国乐——千人军阵大舞《破阵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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