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继续地道:“累您这么多年陪伴我,安慰我,可我竟从未见过您的容颜,也不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熙宁皇后。”
她搜索枯肠,只觉词穷。
她直觉她与这位皇后之间,关系匪浅,可她偏偏却又想不出来任何线索。
在她脑海中,与熙宁皇后相关的信息,便如从前与顾逸相关的信息一般,皆是空白茫然。
这些日子,她已经从很多不同的人那里听说过熙宁皇后的生平,甚至都能将她的人生篇章倒背如流。
可唯一的问题却是,她记不得熙宁皇后与自己究竟有过任何联系。她仿佛是生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人,而那恰好是一个与她平行而无交集的时空。
可偏偏她世界里的几乎每个人,都提到过她。
褚元一讨厌她,谢朗怀念她,她是她最敬重的上官玗琪的姑母,也是救命恩人司马瑶谈之便摇头的上官氏淑女。
她也是师尊万俟清……深深怀念的人。
可就在这所有的蛛网般的细微痕迹中,始终缺了一块。
她自己与上官后的关联,想起来只有一片空白。
阿秀停在半空的那只如雪素手,终于缓缓,收了回去。
她深深地道:“不能陪你更久,是我的遗憾。”
那声音里有极深的憾,极深的眷恋。
阿秀瞧着她的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
阿秋想起来,她叫醒她之前说的那句“最后一次”,蓦然惊觉道:“你……你方才说最后一次,你是……要走了么?再也不会回来找我?”
她一时情切,竟然做出大不韪之举,伸手抓住了阿秀的衣襟。
入手轻薄柔软光滑,是上好的白纻。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感知到阿秀。
看到她,摸到她,感受到她的温度。
与真人无异。
阿秀的眼神平静,那里面却有太多深刻的东西。
她轻轻地道:“一则是,你也大了,身边已经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再不需要我。二则是,”她唇边溢出苦笑,道:“过得今夜,你知道真相之后,未必再愿意看见我。”
阿秋脑中敏锐传来一阵刺痛,她道:“真相?什么真相?”
阿秀却不再答她,只是忧伤地看着她,而后道:“我来,是要提醒你一件事。”
阿秋困惑无尽,却只得道:“我在听着。”
阿秀道:“你已经大了……过去的事情,不能够再逃避。”她的语气里,有了一丝轻微的严厉。
她接着道:“明日,你或会面临有生以来,最大的选择和挑战,但无论遇见什么事,无论多么大的打击,你都要记着,你并不是孤单的,你一路行走至今,很多人都在默默注视着你,以自己的方式爱护着你。”
她犹豫一下,道:“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她的语气里,有着毋庸置疑的坚信。
阿秋虽然不懂她在说什么,心中却莫名地,因为她的话而生出悸动。
阿秀继续地道:“无论你选择什么,都要追随自己的心,不要骗自己!这便是我以自己失败的一生,给你的最后忠告。”
她原本是面向阿秋而立,此刻讲完,便转身缓步向外走去。
不知为何,乌黑秀发如瀑落在长长白色丝裳上的背影,于阿秋,是入目便觉得刺痛。
很熟悉。
原来这便叫做“告别”。
却似在记忆里已经上演过千百次。
阿秋忽然心中剧痛,再追上几步,喊道:“可是,我以后会想你的!”
阿秀的背影一滞,紧接着便是她含泪的笑声道:“若还有那个时候,你会知道去哪里找我!”
阿秋但觉得眼前一花,但见门前夜色清朗,黄叶落地,却是空无一人。
像是这些年里与阿秀有关的记忆,忽然变得空空落落。
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阿秋正自发怔,已听到身后一把男子声音响起道:“她知道我来,便走了。”
她悚然回身,却见身后大殿正中的九龙椅上,正坐着一个人。
此人浓眉大眼,宽肩阔面,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
虽然说不上英俊好看,却也有一种粗豪和威武。
无论这声音,还是这人,都令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偏偏她又很确定,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见过他。
青年哼了一声,道:“……想必是不认得我的了。”那声音里,却有悻悻然之意。
再看他身上衮龙袍刺绣着江海纹,额前垂下的十二冕旒,以及——
身后所陈,金光焕发的祖龙剑。
阿秋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何人。
她生平认得的皇帝只有一个,就是谢朗。
而另外一个与她的人生勉强算有交集的,怕便是眼前这位:
大桓的最后一任皇帝,人称武帝,后又被称为末帝的司马炎。
不知为何,这念头一出,她心中便很确定是他。
同时膝盖不由自主发软,便跪了下去。
这是很奇怪的。
阿秋出身武林传奇兰陵堂,不拜天地不拜君父,就连师父都拜得极少。
纵然司马炎是皇帝,可并不是她的皇帝,也更算不上一个贤明到令后世人也必须拜他的前朝皇帝。
可阿秋心中一面觉得不对,一面还是就这般自然地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他的音容笑貌,都是那般亲切。
纵然明知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却很难抗拒对他的亲近之感。
尤其是眼前的司马炎,似乎正是青年时容光最为焕发的形象。
他看上去并不坏,更没有以后所见的酒色掏空后的虚弱与暴戾。
阿秋一边悄悄观察,一边在心中回忆默想。
难怪觉得他熟悉。
他的容貌和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感觉,和传授过自己重剑的琅琊郡主司马瑶极像。
她跪伏于地,终于开口道:“叩见武帝陛下。”
王座上的司马炎,本来对她见到他,立即叩拜的动作似乎甚是满意,亦是伸出手来,欲待相扶的模样。
要知这可绝不平常,君王见到臣子叩拜,顶多说一声平身而已。只有对于年高德劭的功臣,又或者至亲至近之人,如皇后皇子皇女,才会亲手扶起。
但与阿秀类似,听得这一声“叩见武帝陛下”,伸出虚扶的手却是滞在了半空,一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模样。
阿秀当时一带而过,并未流露多余情绪。
眼前的武帝陛下,却是干咳了一声,而后掩饰般地收回手去,道:“赐你平身。起来罢。”
阿秋这才规规矩矩抬起头来。
与阿秀不同的是,虽然明知阿秀便是熙宁皇后上官琰秀,但阿秋这么多年里,早将她当作自己的友人,并不生疏。但武帝陛下,她在梦中见到的次数属实不多,且和她也没有什么真正交集。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起,最近的一次,便是在她因先被逐出建章,后被逐出兰陵堂,心痛昏聩之时。
先是阿秀叫她醒来,而后是一个男子霸气威严的声音,叫她握住“刺秦”,她如言握住,而后便醒来。
那个声音,她当初亦没有多想。
现时回想起来,那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眼前的司马炎,司马家最后一任帝王。
司马炎虽是青年模样,可凝神瞧她的眼神,却并不似一个青年打量小姑娘,那眼神满是欣慰,竟还有不少的慈蔼。
他点首道:“总算生得不错,骨相亦还可以。”
末了还总结一句:“像我。”
直听得阿秋诧异得下巴都要惊掉。
对她容貌的这个品评,与传说中司马炎“好色荒淫”的描述相去甚远。这位皇帝陛下,怎地相看她的眼神,如相他家的马似的?语气里还有几分自豪之感。
首先,阿秋并不觉得自己与他长得相像。
其次,恐怕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女子会以自己相貌像他而觉得欣慰。
司马炎当然并不丑,可肯定不是绝色美人。若女孩长得像他,那当真是乏善可陈。
阿秋心中有一万个不忿,但顾虑着史书上留下的司马炎任性暴戾的名声,琢磨着不管怎样说,司马炎这般称赞她必是好意,且可能是作为帝王最高的赞美,比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来得诚挚,于是违心地道:“谢陛下夸奖。臣蒲柳之姿,不敢与天颜相提并论。”
终于礼貌且有序地推却了这句来自金口玉言的夸奖。
孰料司马炎眉毛扬起,不悦地道:“甚么蒲柳之姿?朕说你像,那便是像,过分谦虚,即是虚伪。”
阿秋未想到这位著名的昏君,居然半点也不昏,瞬时一头冷汗,立刻领会了甚么叫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从前她已觉得谢朗威严难犯,要小心应承。没想到这位桓末帝却更是难应付。
想来是他一生人听马屁听多了,连拍马屁拍得诚意不够,都会招他不悦。
阿秋是行刺的高手,却自问不是阿谀奉承的高手,认为避其锋为上,于是决定不再继续这个像与不像的话题。
她拭了一把额头上冷汗,小心地道:“陛下于此时莅临,请问有何见教?”
陡然间她心中似生出一丝明悟。
明日便是决定南朝生死的时刻,这两位前朝帝后,莫不是有甚么要叮嘱她的罢?
但想想无论上官琰秀,还是司马炎,似乎史书记载里都不是这般心悬臣民社稷的人,何况前桓已经灭了十多年。
果然司马炎被她这一问,正色少许,而后道:“有一道旨意,你需受之。”
阿秋被彻底整糊涂了,也不清楚这前朝旨意她究竟该不该受,若是她受了,本代皇帝谢朗又会不会有意见。
但看司马炎的性格,这道旨意显然不是可以随便糊弄推阻过去的样子。
阿秋把心一横,立即再度跪下表示服从,道:“臣愿领之。”
眼看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司马炎的神情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期期艾艾地挥手道:“你先起来,并不是现在就让你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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