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道:“那么为何另外一个女人,你们从不认识,她并不爱你,甚至可能讨厌你至极,她也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甚至可能想尽办法与你作对,却仅因为她高贵的家世,她出身汉族的门阀,就能位居我之上,做你的皇后呢?”
斛律光脸色剧变,忍耐地道:“你在哪里听说的这些?”
万岁笑道:“你透过落玉坊想要算计南朝第一美人,上官世家的小姐,最后落得被扔在地牢中,还是我救你出来的,你忘记了?”
斛律光仿若被捅了一刀,脸色铁青,终于失去最后的耐性,沉声道:“时间紧迫,我再没有兴趣听你在这里东拉西扯。”他冷然道:“你忽然传话出来,要我今夜冒险来见你,我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竟是趁机和我提条件。”
他愈想愈怒,脸色变得难看之极,甩手而起,厉声道:“此刻胜负悬于一线,你竟为封后封妃这等事在这里大吃飞醋,这等胸襟眼光,无怪乎你在大兄的后宫,连个妃位都捞不到!”
他这话说得刻薄之极,万岁却不为所动,长笑道:“殿下不觉得,这是我提条件的唯一时机吗?若我今夜行刺失败身死,我又可上哪里提条件去?”
斛律光握拳,反复再三令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沉声道:“珠雅,贵妃之位,已是我所能给你的极致。你要知道,若非念着你我从小的情谊,我大可在此事上骗你,先答应下来,过后反悔,你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伸手,抓住万岁的双肩,狠狠地道:“我望你能清醒,看清楚自己的现实。你母亲周旋于这么多男人中间,她有没有成为一国的妃或者后?没有,每个男人都只是玩弄她而后抛弃她。珠雅,她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不可能比她更好到哪里去!”
万岁全身发颤,不可置信地瞧着斛律光,道:“原来,这才是你从未考虑过我的原因。”
斛律光的目光冷酷下来,道:“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的女儿,一个连她父亲都不确定她是否是自己孩子,草原上她又有多少同母异父兄弟姐妹的女子,没有哪个男人会正式娶她,更遑论皇后。我大兄不是傻子,我也不是。”
他将那本《霜华遗录》捡起,再度珍而重之地放在万岁面前的桌案上,坚定而轻声地道:
“这就是草原的规则,到了洛阳一样不会改变。”
“你只能靠自己。”
“而今夜,是你最后的机会。”
斛律光闪身出门,只留下万岁公主僵硬的身姿留在窗前。
顾逸以眼神招呼阿秋下来,而阿秋亦听话地飞身掠下。目送斛律光的身影远去后,两人方才一同无声无息离开此处。
阿秋忽然道:“我们要否跟着万岁,看她是否会去刺杀斛律金?”
顾逸摇头道:“这已不关我们的事。无论她刺杀成功或者失败,都必然会引起大乱,而我们要做的是确保自己远离他们的内乱,方可以乱中求胜。”
阿秋再道:“斛律光那般坏的人,却肯对万岁说实话,这怕真的已是他不多的良心。”
顾逸瞧着她,眼神亦转为温柔,答道:“无论怎样性情的人,总会有人是可以走到他心里去的那个人。斛律光与万岁既然相识于年少,斛律光总归待她会特别一点。”
阿秋嗒然道:“但这也改变不了后来,他遇见了更惊艳的人。”
顾逸语气一沉,道:“无论是萧氏、墨夷氏、还是上官氏,都是华族衣冠之首。斛律光垂涎于她们,更多是野心与**。但那并非是爱。”
阿秋从未想到可在顾逸口中,听到这个字。
她忍不住问道:“那……什么是爱?”
顾逸瞧着她,轻轻地道:“爱是只与那个人有关。你若看到一个人,而只看到那个人,并看不见别的,那就是爱了。”
阿秋立刻道:“那么斛律光或许不爱万岁,但是万岁她,必然很爱斛律光。”
因为她看得到万岁公主瞧着斛律光的眼神。那眼神虽已极多的掩饰与压抑。
却仍充满着化不开的浓郁悲伤。
顾逸忽然道:“其实你从小……生活也应与万岁公主差不多。幸好,你没有长成她如今的样子。”
他的口气里,有种庆幸的感觉。
阿秋笑道:“大概因为我自小封心锁爱,所以不会去爱上一个坏人。而且,兰陵堂的师父师兄……他们对我,总算也是极好的。”
对比万岁之下,她不由得黯然。师父万俟清虽然目高于顶,狂放任性,且多远着她,但确实从来都不曾,将她视为工具。
他对她,疏离、戒备、欣赏与失望均有。惊艳于她的武学天才,挫败于她狗爬般的书法天赋。但因这情感的丰富,恰好说明了她在她心中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件可以送于万国间贩售的货物。
顾逸听得“封心锁爱”四字,眉毛一挑,道:“你说什么?”
阿秋立即噤声。
顾逸却不容得她含糊混过,拦在她身前,凝视她道:“方才的前半句话,你再说一次。”
阿秋不得不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阿秋心旌摇动,险些便要说出,她已想起从前小时的事。
她会忘记他,是因为有人曾在幼小的她耳边说过,叫她不要爱上任何人。
但话到嘴边,她也终于止住,只是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道:“我尚是第一次看到洛阳的夜色。”
此刻两人并肩登上的,正是属于内宫的建筑群中,最为巍峨高耸的一座宫殿。
由此极目,不但紫宸远近尽收眼底,亦能俯瞰大半个洛阳。
顾逸随着她的眼神望去,终于默然。
夜风吹过这千年故都,枝叶萧瑟处,一种饱经沧桑,却又与时俱新的感受在阿秋心中升起。
以进京以来的景象来看,洛阳仍是气象浩大的古都,却早已不再是人们记忆中怀念的,万象更新的神都。
此刻她心中想起的,却是一首曲子。
那是她长大后,令她与顾逸再度于深宫中相遇的古调。
《长安风》。
她最初学懂《长安风》时,仍是顾逸怀中的幼儿,只觉得曲调呕哑,有不成调之感。后经万俟清谱出全曲,又教授她以羌笛吹出,以备进宫待选。她那时仍只感受到一种去国离乡后、对故国充满思念的情感。
而到得此刻,她才终于明白曲中那充满矛盾的复调和情绪。
长相思,在长安。但曲中所吟唱的长安,却早已并非是现时已经被战火凋敝破坏,只余骨骸的汉人遗都。
汉人离开后,所有的都城再没有魂灵。
被征服者占据后的古都,是一副巨大荒芜的空壳。
而古都从此不再是繁荣和文明的代表,而化为记忆里、梦里关于家乡的符号。
阿秋听得顾逸道:“百年以来,与我并肩看这洛阳夜色的,你是第一个人。”
阿秋又听得他道:“以后,我还会带你去看长安,看关外。”
像是誓言,又像是约定。
可是,真的会有以后吗?
阿秋却忍住让自己不去想。
她轻轻将头靠到顾逸身上。
还是那般熟悉的气息,还是那般寂寥广大的宫廷。她与他的相识相知,起于一座废弃的宫殿,而此刻,他们又在故都千年的古宫里相遇。
他们似乎注定会在这深宫相遇,且是一再地认出彼此。
这一切宛如一场迷宫中的深梦。
却是她最怀恋,最不想醒来的梦。
在再度睡过去之前,阿秋轻轻地道:“顾逸。”
不待他回答,道:“天亮前记得叫醒我。”
出乎意料之外的,在顾逸身畔的这一段时间,她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阿秋,阿秋!”
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叫她,声音那般焦急,又带着催促。
阿秋已经很熟悉她的声音了,迷糊地道:“别吵,阿秀。我很困了。”
这也许是她在这世间的最后一觉,也是她在顾逸身边的最后一次美梦。
她不想有任何人打扰。
连阿秀也不行。
尽管阿秀是自幼年时起,便重复出现在她梦里的玩伴。
到她去了兰陵堂后,这些梦方才消失。
但等她入宫以后,这些梦又重新开始。
像是心灵深处最深的呼唤。
“你不能再睡,起来听我说。”
“这是最后一次。”
在睡梦中,阿秋倏然地张开眼睛,立即向四处寻觅。
那个早已熟悉至极的身影,正站在雕花玲珑的华美窗前,静静地望着她。
眼前的人,如画图中的仕女,高雅素淡,一身素白罗衣长长曳地。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不簪不梳,就那般自然地倾泻而下。
蛾眉疏淡而浅远,眉心一点花黄却闪亮,是宫中最新样式。
两靥清愁,素骨冰肌,她方才催得虽急,可微弯的眼底,却带着一丝笑意。
而阿秋瞬时被一股无名的巨大力量冲击,震惊得无以复加。
之前种种关于阿秀的印象,终于复合起来,拼作一幅完整的图样。
她蓦然发觉,阿秀于她,是熟悉,却又是陌生的。
熟悉,是因她早已是她梦中的常客,更似一个多年相识的故人。
陌生,却是因为原来这么多年里,她竟从未见过一次阿秀的真容。
阿秀以往在她梦中出现,要么只有背影,要么仿佛永远隔着一层帷幕。
她终于见到阿秀的真正模样。
天人之姿,冰雪之态。
本不该属于这个世间。
本不该为那些累重的凤冠珠簪,华服衣袍所累。
阿秋几度口唇翕动,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晚辈叩见,熙宁皇后……娘娘。”
她眼睁睁地,瞧着阿秀唇边噙着的微笑,带上一缕不可言说的苦涩。
阿秀原本伸向她的手,也滞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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