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12月7日陈府
陈子梅终于明白那天大门口站着的士兵们为什么不和她讲话了，他们听不懂，他们讲的是日语，是平音，不是自己说的拼音。
关于他的来历也在一天天中明白更多，昨天、今天、明天、可能未来每一天。
即便今日无课程安排，陈子梅也穿好衣服打算去学校图书室，想更多了解那个地方，更多了解那个语言，更多了解那个人。
父亲回来了，只说自己坐火车去开会，回来给夫人带了一件挂绒披衫，给陈子梅带了一双靴子，和那双阳台上的礼物很像，但是更精致，更漂亮。这双黑色的皮质靴上，还镶有亮闪闪的小金珠，这些金珠组成花朵的形状，开在鞋子的里侧。
陈子梅盯着地上摊开的两双鞋子，发呆几分钟，最后选了那双素黑皮靴套在脚上，很暖和。接着弯腰把那双带花的收好，藏在了衣柜里，压在自己衣物的最下面，出了房门。
一楼的书房门是打开的，这很少见，父亲说过里面都是军事机密，平常连靠近都不允许。陈子梅路过走近发现里面站着胡书记，好像是看着书柜，在寻找亦或是欣赏着什么，忽地觉察到门外有人，胡书记吓了一跳。
“原来是梅子啊。”胡书记拇指与食指紧捏，向上扶推金边眼镜，将手上的书放入架中，笑道“今天不去上学吗？”
“今日无课，”陈子梅停在书房外应声道，“我爸呢，他不在吗？”
“在门外送客人，你出去应该能看到。”胡书记转身，视线不再看向门外，安稳坐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前天夜里下了场小雪，现在都已融化，除非在庭院的角落处仔细排查，可能偶有发现少许白色的痕迹。泥泞的土地让石板路踩起来发出粘腻的声音，还散发出一股既清新又发霉的味道，伴随着头顶的梅花香，混合起来还算不太难闻，甚至别有雅致。
陈子梅数着数，十六个方形石板之后，跨出大门。门外远处站了些许人，除了父亲，剩下的人陈子梅也认识几个，他们是局里的军官叔叔们。人群中有人看到了陈子梅，笑着向她挥手：“去哪啊？梅子”。
“学校。”陈子梅没有靠近，只提高嗓门回答。
“今天学校不是不开课吗，还这么积极啊。”一个陈子梅不认识的人说了一句。
陈师长眼神望过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透过五六米的距离问：“你去干什么？”
“图书室，查阅资料”。陈子梅笑着礼貌鞠了下躬，“那我先走了。”
“站一会儿，等我来跟你说点事。”陈师长又扭身加入人群，寒暄几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的很小声，陈子梅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明明不足五步的距离。
旁边守门的士兵时不时地看向自己，视线似乎不是友好类型，陈子梅现在也不关心他们在讲些什么，心里只想快点走，大概是过了十几分钟，人群解散了。
陈师长走过来，领着梅子向门里走，刚跨过门槛，双手用力拉紧关门的时候，远处传来汽车驶进的声音。陈师长只得再把门打开，看到一辆军车停在正门口，车后位一左一右下来两人。
旁边的士兵立马站直敬礼，陈师长怔怔站着没动，低语一句：“你先去吧。”
陈子梅嘴上还没回答，身体却已往前走，是低着头走的。用余光瞟认出，从车里下来的其中一人是那晚戴军帽的男人，那晚和他一齐出现在府内的军帽男人。
然后，不自觉间放慢了脚步，慢到犹如静止不动一般，等车另一边的门打开，等一个熟悉的身形会从车上走下来。
陈子梅还没有等到另一边的车门打开，余光倒是不小心和那位军官有一刹那的对视，随即慌忙低下头，快步走远。这军官个子看起来不高，但身形笔直，有一种独特的气场，这种气场让陈子梅心生畏惧，像是从喉咙里长出来一绺毛，让人难受，躁动又害怕，害怕这股毛越长越长，越长越深。
学校里的湖水在冬天看起来像是灰色的坑，再逢今天是阴天的缘故，湖水失去了阳光映射看起来更加浑浊。陈子梅站在湖前的大石头旁，石头是也是灰色，表面看起来泛点青，石头和泥土接触的地方有些许苔。石头中心偏上的位置刻着两个字“思枉”，字迹是凹下去的，朱红色的墨迹拓染其中，现在这些红色要么淡化要么脱落了。
临近正午，天气才渐渐明朗起来，太阳穿过一些薄弱云层，将晨雾彻底驱散殆尽，空气却仍然灰浊，好像那场大火的灰烬还没有落下似的，在每一个人的周围盘旋，沾染在人的皮肤上。
“梅子！”一声清脆的声音穿过灰色的空气。
“徐米，你怎么在这？”
徐米身穿藏蓝色的大袖上衣，手腕露在外面，下身的长裙被跑起来的风直往后吹，勾勒出腿型来，棉布鞋前端颜色深了些，看样子是跑的急，沾了不知是湖边，还是路边化雪的水。
“今天不上课，你..."，徐米停下身小口喘气，“怎么在这里待着？”
“啊，看着石头上的青苔愣了神。”陈子梅捧起徐米的手哈出热气，大袖款的上衣直灌风让这双手凉的发白。
“又在发长呆，”徐米抽出温凉的手，推推眼前的人，好心地催促“你不走吗？外面多冷。”
“你这么急慌做什么来的？”
“我有东西要给人。”徐米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信封，四处张望了一下，偶有几个学生在进出校门，其中似乎并没有出现想见到的那个。
“给谁？”陈子梅顺着目光也向四处望了望。
“就是那位新老师。”徐米回答道。
陈子梅吓了一跳，新老师？还有哪位新老师？只有那个新老师，徐米为什么要给他，给他的是什么？难道是情书？陈子梅看了看徐米的表情，与平日里似乎别无二样，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想法。
“来了！”
远处有一人走来，是他，穿一身板正的黄绿色军装，头上的大檐帽遮住了视线，让人无法判断脸上的表情，后面还跟着几个士兵，不一会儿，一群人站定在两个姑娘面前。
陈子梅心里有股莫名的情绪，这个情绪在叫嚣，在躁动，在安静地沸腾，最终掩饰不住发力，让下巴高昂起来，让目光直射出去。
这情绪又只持续了一秒钟，可能一秒钟都不到，在这目光和另一簇目光相撞的时候，情绪犹如泡沫般在心里又安静地炸裂，随即只得低下头来。
最终，一句听不懂的语言率先打破安静的场面，后面几个跟着的士兵离开了。
“谢谢。”声音铿锵有力，音调不卑不亢，吐词不紧不慢。
陈子梅抬起头，徐米正把递着信的手收回来，推了推自己，急忙说：“你还有事吗？没事我们快走吧？”
“稍等，我这有封信给你。”幸田初九打开衣领的两个扣子，从黄绿色的军大衣里掏出来一封信，这封信没有写邮寄人，没有写邮寄地址，甚至还没有合上粘住封口。
“我？”陈子梅盯着信，怀疑又紧张的伸手接过。
“是的。”
接过信封的手刻意和另一只手保持距离，低下头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对视，但脸还是难以遏制地发烫，”太近了！”，内心的警报器在高鸣。
这封信是什么？陈子梅不敢猜，为什么徐米也会有往来的信，要去解释自己手里的信吗，但徐米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也不奇怪，也不问为什么这位新老师会给自己一封信，也不问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拿信，反而像是没什么发生一样。
“你还要去教室吗？”
“我打算一个人去图书室看看书”
徐米好似上下打量一番，又好似只是关心的眼神，低语道“在学校里，信记得收好。” 然后握了握手，扭头朝校门外走去。
她知道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她要这么说？她也会有一双鞋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陈子梅失望极了，去图书室的心和那股莫名的情绪一齐被搅乱重组，在猜疑和沮丧中默默无言地走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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