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漂亮，你叫什么名字？”经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手腕上的八字绷带，又抬头去看那位从一开始说了一句话后就再也没开过嗓的白瓷娃娃。
苏烨屿微蹙着眉，恍若未闻，显然心情不是很好，一点也没有好心救了人的活菩萨样。
“这样吧，”经年脾气很好地继续说，“我先自报家门，我叫俞经年，正经一点的介绍就是俞伯牙老先生的后辈，不正经的话就是我是韩愈伤心的那个俞。经年就是那个经年啦。”
从冰冷的河面被救起来后他的身子渐渐回暖，精神也恢复了一些，加上伤口也被处理了，他可以勉强撑着自己，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之前看电视里的主人公开场的自我介绍都好有意思好炫酷，于是他绞尽脑汁也给自己编了一个貌似像模像样的，但是他想不到自己的名字能编出多高大上的，于是只好放弃高端向沙雕风靠拢。
小漂亮眉尖一挑，终于又看了他一眼，怀疑自己救他到底是不是一时糊涂的蠢事。
不过即使他这么说，他也不会向他介绍自己，被人讹上的第一步就是知道了好心人的真实身份，他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反诈骗安全指南。
于是乎絮絮叨叨一大堆结果人家根本不睬自己，自己明明也做了让步起了头了，再漂亮的脸也不能这么蛮不讲理呀。经年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等到，而河岸上越来越急的晚风已经吹得他头疼了。他看苏烨屿开始站起来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面前的小巷，而自己拽着他的袖口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哈巴狗。他好不容易耐着性子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看出来，倒是又给看委屈了，他拉着小漂亮的袖口乱晃，隐隐约约又要哭：“你在看什么啊？你怎么都不理我？”
等苏烨屿凭借他优秀的视力找到了被重重叠叠的平房挡住、只顽强漏出一个角的小诊室再回头时，经年已经又无声地哭崩了，一双形状漂亮的狗狗眼已经哭成了烂桃。他真的怀疑这小孩的力气全用来哭了，怎么做到泪腺这么发达的。
他竟丝毫没有想过是自己冷落了人家才导致的这一波眼泪攻击，此刻迈开步子已经要走了：“你现在这个伤势太严重，先去诊所吧。你自己能走吗？”他并不想扛着一身泥的小孩去，想想都觉得应该会很累。
小漂亮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但是他自己哭得耳鸣了，他又离得远了，一下子没听清，见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半大孩子在柔光剪影下身形瘦削又意外地挺拔如苍松，他鬼使神差、泪眼朦胧地朝他伸出了扎着白丝的双手。
两眼通红并且还在啪嗒啪嗒掉珍珠，皮肤又被河水泡得发白，刚刚紧急处理用的布料挡不住那凶残的伤势，已经又在往外渗血。一头黑发已经全部打湿直到现在也干不回来，湿漉漉的贴着他的额头和脸颊，本来就巴掌大的脸这下更是看不完全。
好痛，自己走不了。要抱抱。
这个视角花巷那边的灯光恰好能绕过苏烨屿的肩头打在小经年的身上，苏烨屿仔仔细细盯着他满是泪痕和泥渍的脸看了一会儿，勉强看懂了他这是走不了的表示。不过他已经看了周围好几遍，没有那种在旁边窥视许久然后突然冲出来护住这小孩要敲诈的大人，也没有那种明里暗里的摄像头会拍他下来然后非要说他是这小孩的什么人要他负责。甚至这陌生的巷前没有人关心河岸边是否存在这两个小孩。他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因为自己的过分警惕而一心忌惮着这个屁大小孩算是怎么回事，看着就只知道哭，估计脑仁里装的都是水这会儿在哭出来。
其实他根本不想管这个小孩，任他哭出花来也不会想管，但是现在很晚了，再晚点就搭不上末班车了，他有点想回家。
苏烨屿小大人似的摸摸自己下巴，叹息一声后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背对着他蹲下身子：“上来吧，背你去。”
经年看着他一步一步逆光走过来，只感觉仿佛小天神下凡了，直接忘了哭。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来，漂亮突出的蝴蝶骨硌着布料，经年噎了一下，莫名有些脸烧。听清他说的话之后，他又忙扒拉一下自己皱巴巴的T恤，然后七手八脚地爬上了他的背。
等他甫一抱稳，苏烨屿双手一托他的屁股，不是很稳当地站了起来。
经年借着惯性环住他的脖子，听着小漂亮低低慢慢的呼吸，咬着唇脸更红了。这个背脊和爸爸妈妈的背都不一样，他还是薄薄窄窄的，凸起的脊梁骨有点硌着他的胃，但是小少年走得慢却不颠簸，让人可以忽视掉这小小的不舒适，而沉醉于他身上薰衣草洗衣露的香。经年有点脱力，于是轻轻把头搁在他玲珑秀气的肩膀，怕压着他，就脖颈稍微使使劲，并不压得很实。他有些忆起父母的忧伤，又有些没来由的羞涩，将他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吊着。
他悄悄地凑着小漂亮的耳朵，小声地说：“没关系，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名字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好奇，不说也没关系。”
苏烨屿此时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又如何会知道第一次怄气的离家出走就会摊上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只想早早把他送过去然后搭着车回家去，也不管那个便宜哥哥看到他这副模样会如何笑掉大牙了，他自己都没见过这么衣冠不整的自己，但好歹没有气晕过去。经年贴着耳朵呼出来的气流拂起鬓边的一缕碎发，有一些些痒，他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感觉背上的小孩往下滑了一些，只好暂时停下，舒一口气，再重新把人背好，缓了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
“你不告诉我名字的话，那我就叫你小漂亮好吗？”背上小孩是个话唠。
“你为什么要救我呀？我们不认识呀。”小孩手很欠，伸手把他鬓边那缕碎发抓了过来，揉了几下，还凑近闻了闻。
从小就是流氓属性。
苏烨屿忍了一下，可能是觉得不开口这小孩或许是会没完没了，但是他现在也累，听罪魁祸首在旁边叽叽喳喳更是烦躁，于是没什么好气地回他：“本来也没打算救。”
“那你为什么还是来救我了？”小孩惊呼。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苏烨屿想起缘由，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盯着你你就要救我呀？你真好。你知道吗，一开始我都以为你不是真人呢，你的小皮鞋真好看，可以告诉我是在哪里买的吗？我也想要一双，下次上台表演的时候就可以直接穿着那双鞋上去了，不用麻烦老师四处借……”
其实他感觉小漂亮浑身上下都漂亮，他穿的小白衬衫和小西装短裤也很好看，比他上台时穿的所有衣服都要漂亮。他也想问问看，但是他又想循序渐进着来，一口气问太多对方多不好回答呀。他真体贴。
小漂亮又不理他了，耳垂粉红红的，不过看上去像是被气的。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隐形发条啊？要别人拧一拧才会动。会在哪里呢？会不会是他刚刚抓过的那缕头发？可是他有点困了，懒得伸手再去探了。他耷拉下他的头，仗着自己小又轻，脸颊靠着小漂亮的侧脖，凉凉的正好可以减缓一些他脸颊上的热意。
他便是练有一种神奇的技能，自说自话的能力一流，可能是因为小时候酷爱看电视，楼里同龄小孩也多，他看到有意思的情节可以聚起一帮人来大谈特谈。眼下他也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了：“如果我穿着这么漂亮的鞋子去学校，肯定会有很多男同学女同学羡慕我的。他们也会问我是从哪里买来的，我会骄傲地跟他们说我那天遇到了一个小漂亮。我觉得他们肯定会喜欢你，尤其是那些女同学，她们都喜欢漂亮的男孩子。”
说着说着冷不丁会冒出来一句“我想爸爸妈妈。”或者是“我饿。”“痛痛。”
再到后面，声音越发小了，像是呢喃：“谢谢……小漂亮，谢谢。”
他就这样靠在他小小的背上睡着了，说话时胸腔微微起伏，轻微的震感会传达到苏烨屿的背上。他的脸一直贴在他的侧脖，冷冰冰的脸颊遇了暖源，一点点也变得温暖了。
苏烨屿根本就不关心他在说什么，他一心只想快点到那个诊室去。但是经年一直贴在他耳朵旁，他视听健全，被迫一点不拉地听了进去。但是他对经年毫不避讳的夸奖却没有一点反应，他口中的普通的校园生活他也起不了一点共鸣。他的生活里没有那些故事，他也并不关心。
他那时很少锻炼，体力很弱，背着一个受了伤在流血的小孩，走得实在累了，呼吸渐粗，后期只能走走又停停。河岸离花巷不远，走过来用不了多久，小诊室也不远，再走几分钟就能到。于是他尽量忽视自己酸软的四肢，让思绪偏远一些只漂浮在周身，这样他感受到的疲惫就小一些。
穿过一个个大开的门窗，炽光灯的红光跳跃着打上他惨白的侧脸和乌黑浓密的发。他们这两个小孩的奇怪组合引起了一些花巷市民的注意，但是他们盯着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盯着一块已经开始腐朽的牛里脊，半生半坏。他们中，系着围裙的，握着厚刀的，抓着锅铲的，却是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
走到这里了其实苏烨屿也不是很在意会不会有人帮忙了，顶多是可以推测出这小孩并不是这里的人，否则巷子里的人怎么说都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他要做的只是把小孩送到诊室，然后回家。
但是在好不容易拖着两具小小身体站定在诊室门前时，他刚一敲门，不远处就有一个东西飞来正好重重打上他的额角，挟着一个男人的怒吼：“P市人滚出花巷！”
他冷淡淡地低头看了一眼，是一卷发烂的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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