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越升越高，屋内越来越暗，隐隐约约已经要完全看不清楚了。
经年又坐回了窗台上，下巴磕在曲起的一条腿的膝盖上。
头天晚上他在青浦弯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架，第二天的晚上，苏烨屿就站在了他面前，又一次帮他包扎好了伤口。
他包扎时的小习惯现在还在，包扎到末尾时会将绷带尖角掩一部分到长绷带里，显得整个包扎出来的视觉效果没有攻击性、是圆润的。
用脑子一想就能明白，二姨找不到流窜得乐不思蜀的赵老，其他小诊所的医师恰好对筋腱类的伤毫无涉猎，他们治擦伤、击打和利器致残会比较多。
于是这下救命恩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二姨用了什么方法，真联系上了这位一走就是九年的活菩萨。
看着苏烨屿将用过的医护用品利落的丢进垃圾桶里，轻轻拍了拍手上沾的薄薄的灰，像是任务顺利完成时结业的仪式。
他又坐回了月光下，苏烨屿依旧安静地待在黑暗里。黑暗中传来一声轻震，苏烨屿拿出手机，摁亮屏幕瞥了一眼，冷光打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浓墨重彩的黑。
经年看着他，内心突然清明了些许，胸腔中有关考试和受伤的烦闷像一块大石，好似被轰然推翻了。称重的秤杆突然失去压了许久的负担，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还在一晃一晃地重新寻找着平衡。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有些过火，毕竟，客观来看，他们俩也可以称得上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这位陌生人还施以援手救他两次于水火之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在别人面前装乖套近乎的本事一流，但是在苏烨屿面前，他就是不想去表现。
明明两个人完全不熟。
可能他的本性其实还是挺冷漠的吧。
苏烨屿那边忙完，抬脚朝他走了过来。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对着经年，说：“你二姨说我帮你处理好伤之后带你过去她那边。”
经年闻言坐直了一些，瞄了屏幕一眼，她二姨“姐就是女王”的奇葩微信名果然立在最上头。她发了好几条消息，每一条都是三行以上，苏烨屿则再一次发挥他简洁精要的态度作风，直接用一句话概括完了。
经年有些汗颜，二姨这一系列操作下来让他有点捂着脸不想认她。
不过，这家伙怎么都不给人留备注的？经年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屏幕，这要是不熟悉的人看谁知道是二姨啊。结果对方收手很快，确认他看见了就转走了，他只来得及看了个虚影。
想了想后经年有点不服气：“什么啊，为什么不是我带你去，你对花巷能有我熟吗？”
苏烨屿摊了摊一只空闲的手，另一只手灵快地敲着手机键盘，示意并不是他的意思。
“估计二姨想让你去逛逛夜市吧，毕竟来都来了。”经年一撑手臂，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有点逃离的意思。从头顶洒下的皎洁月光更衬出了他的不坦诚，这样一点都不帅，“走吧，现在过去吧。”
苏烨屿没应他，只是直接抬脚跟着他走，用脚步声表示了同意。他手上打字不停，显得公务繁忙，经年有点好奇，但是他当然不可能直接凑到人屏幕前去看，而且通过刚刚看到的那块虚影判断，这人的手机屏幕上应该还贴了防窥膜。
对比之下他显得有些无事可做，这个时候给好友发消息估计没几个人会理他，不是在撸串就是在学习。他只好僵着自己的脖子往前走，不过步子迈得不大，照顾了这位年纪轻轻就忙忙碌碌的神医。可是不说话就只是这样走着略显尴尬，气氛也闷。于是经年摸摸鼻梁，终于开始找起了话题：“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那个，二姨怎么找到你的啊？”
早两年他不是也没尝试找过，只是结局比较惨烈。可以称得上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找到了我的经纪人，通过经纪人联系上了我。”苏烨屿在后面有来有往地回了话，嗓子稍低微凉，带点少年人变声期尾音的微哑，和近凌晨的月色相得益彰。
经年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见识地想，不愧是P市小少爷，还在上学就有专门的经纪人了？这个年纪应该还是在上学的吧？经纪人是干什么的，会像助理一样管日常起居吗？
可是直接问好傻啊。
他又在那里自我纠结，一纠结起来能活活把自己给纠结死。他想先尴尬地道一个谢，结果谢还没出口，人家也没给他深挖的机会，他不浅不淡地来了一句：“我当时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没想到，我只是随手救了个人，居然还要负责售后。”
经年仿佛长在脸上的笑容裂了一道口。
随手。
他居然说随手！
“我也没想到二姨还能找上你啊。”经年驴脾气又冲上来了，之前劝解了自己半天的理智恍若打水漂漂了大半，没什么好气地道，“要是赵老还在肯定轮不到你。”
“哦？”
“……赵老跟你差不多，治了我一个月就跑了，跑了也大概有九年了还一直没回来。”
苏烨屿指尖敲在钢化玻璃上的声响小小清脆的，一下一下荡在晚风里。
经年学着平时二姨的样子，小声咒了一句：“等着吧，再不回来，小破诊所直接倒闭。”
“哈。”大概是觉得‘跑了’这个形容有点好笑，但是他这个单音节的笑怎么听怎么嘲讽人，听了他仅有的几次笑之后，经年都迷惑了，他是这么笑笑习惯了于是只会这种笑法了吗？
半晌，某人反射弧长得像是跨国临时租用来的，这会儿才冒出一句真心实意的嘲讽：“真惨。”
“……”
经年忍不下去了，直接住了脚，转身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知道自己这样如果不幸的话在花巷起码一天三顿打可能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的吗？
平常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远近闻名的花巷一把手面前碍眼啊？这家伙倒好，一上来恶意就这么大，矜傲得像只开屏花孔雀。
他自己都说是顺手救了，他救人的不乐意，他这个被救的也不见得就怎么乐意。既然如此也不用给面子，不爽了直接上拳，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他从见面开始就不爽，到现在不爽已经攒得要爆掉了。本来意外受伤要受人之情就挺憋屈的，对方还态度这么差，要他怎么好得了。
苏烨屿满心满眼都挂在手机上，估计只是留了一根神经用来跟着他确保不跟丢，一开始没发现他已经停了下来，直到他的手机一角戳上经年的肩头，薰衣草和夜间霜露的气味混着兜了两人满头满身，他才停下来，后退一步挪开了差点踩上对方鞋的脚，有点疑惑地看着他：“到了？”
“喂，你。我说，你说话的态度能不能好点？就算是救命恩人这样的态度也是会让人不好受的。”经年毕竟不想当泼夫，进攻第一炮打得还算和平。
苏烨屿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是辨认了几秒，然后挑起一边眉，摆出一幅了然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听不听得懂？”
“不能。”苏烨屿又低下了头，发送完最后的消息，然后按键熄屏。
这句话回答得模棱两可，不知道是在回答现在的这个问题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这态度可不就是在讨打嘛。经年暗暗找好理由，摩拳擦掌。
“我也没想当你的救命恩人，你又是什么态度。”对方态度突然冷了下来，语气很生硬，好像之前勉强的心平气和都是装的。
经年感觉到这一点，意外地停了动作。
所以，原来一开始他也是挺不爽的？
只是他现在主动挑起了话头，对方更干脆，直接不装了。
“哼，臭小孩。”苏烨屿在月光下露出了他真正的狐狸尾巴，脸上满是漠然和不耐，“可以了。回去告诉你二姨，她找我的事我已经帮她办好了，欠不欠的先不追究，反正你们家欠得不少，一时半会儿补不完。饭什么的也不用请，我不缺。”
经年自己虎起来觉得威风凛凛，但是当对面的人凶起来的时候，他又有点怕。
比如说小时候惹怒二姨时，对方揪着他的耳朵骂得整栋楼都为她的嗓门震颤的时候，他就挺怕的。
他现在就有点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脑抽了才说出那么不知好歹的话。
苏烨屿已经抬脚越过怔愣的他走了，开头由他来，结尾便也由他了。他或许真的很愤怒，才会走的时候忘掉了最基本的礼仪，连句招呼也没有，带着一身薰衣草香又随着潮水退去了。
剩经年一个人，无措地抱着手臂，一下一下地用鞋划拉地面上破碎的石块。
他被气走了。
怎么办，要不要去道歉？
肯定要啊。但是他会不会听？他现在那么生气，一看就非常生气。
二姨知道了会不会骂他？千辛万苦把人家请来，想邀请人家去夜市，结果因为自己没忍住话头，闹了如此的不欢而散。
他拒绝了邀请。他的道谢是记得的但是没有来得及，被一时的自我蒙了脑子。
明明一开始也很不爽。
明明一开始也很不爽，为什么还答应来？为什么开口说第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跟上他？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等他先挑衅之后才不耐烦起来？
是二姨答应了他什么条件，还是。
经年猛地转过身，身后只剩一片平静的湖面，月亮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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