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宋融骤然惊醒,只觉自己双腿灌铅,身似沉石。
他被破天的声音惊得心悸,平复了一阵心情才发现自己现在身处在一方梨园之中。
周围来来往往,几多宾客,灯火昭昭映红妆,言笑晏晏诉衷情。
此处不只是梨园,还是一处十分繁华的梨园。
中心处巨大的戏台上,正站着刚才吓醒宋融的粉衣闺门旦,她周边围着个青衣贴旦,此刻二人正咿咿呀呀地唱词。
这出词宋融听着眼熟,知道听到那句“姹紫嫣红开遍——”才反应过来是《牡丹亭》。
这曲子很出名,尤其是这一章,女主杜丽娘少女时期的憧憬与哀愁令看客随之伤心,其中自然包括了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宋融同学。
换而言之,这曲子宋融不可谓不熟悉,此刻却觉得不太对劲。
他盯着那位“杜丽娘”,目光随着她移动。
“看台上这位,唱得是不是太过凄惨了。”
如果说《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伤心是少女心事,那么眼前这位“杜丽娘”的伤心,就是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案之后,被强行拉到院子中赏春景,看完就要被砍头那种。
台下看客却无知觉一般,发出喧杂的叫好声,简直是震天响,快要盖过两个女子的声音。
宋融费力活动手脚,却不得动弹,说不出话来,只剩一双眼睛能左顾右盼。
盼望良久,才在某处房梁反光处中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镜中无人影,只显现一尊菩萨金像,面容慈悲,发丝精细,端得正是一副救苦救难大慈悲模样。
这像只一个成年人手掌大小,安安稳稳地供奉在戏台上方的神龛里。
怪不得刚才声音那么大。
宋融心道:原是这样。
他的灵识天赋太过强大,而法力一般,只能导致一个结果——感灵。
所谓感灵,以宋融上辈子总结的经验来讲,就是被迫感受怨气,被迫想象剧情。
如果一个人死前怨气过大,那么他死后也会不得安息,终日里在死前最重要的物品旁边徘徊。这时候,宋融这样的人就很重要了,毕竟还能去哪找一个空有灵识却没有法力的地基呢?
于是当宋融撞到观音庙上时,周围应当正有什么怨气过载的生物,于是便发生了感灵现象。他的灵识提供场所。
死者的怨气形成意识,便化成一方小天地,供死者沉湎在最想看到的场景中。
他又心道:难道这就是陈枣说扶风山上不对劲的地方。
宋融暗自猜测,当初顾淮尘受伤之际,溜进扶风的除了妖怪志异之外,或许还混进了一尊尚且未被激发怨气的观音像。
山下农人不来后山,仙尊不被怨气侵染。
于是弯弯绕绕,倒霉事却临了宋融,无端被倾入意识,甘当容器。
看台上,那花旦回手一拜,戚戚唱到:“可知刘阮逢人处—— 回首东风一断肠——!”
“好!!”
“唱得好!!”
这次的喝彩声着实是突破天际了,宋融就算只一身金像,也被震得头皮发麻。
他目光艰难向戏台子上看去,只见台上两个演员和一旁敲锣打鼓的戏班子纷纷停止了动作,仍旧带着刚才落音时悲戚的神情,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片刻后,周边逐渐出现雪白的雾气,将这一戏园子的人通通笼罩。
宋融心道:一曲唱了,难道终于要结束了?
他耐心望着眼前景象,直到自己面前都轻薄地蒙上了雾气,也仍旧是这幅场景。
没经历过这种感灵的宋融有点慌,却见那位扮主位“杜丽娘”的演员,脖颈扭动,缓慢地抬头望向她。
她眼中流出乌黑血液,一张彩妆下的芙蓉面变了又变,终于露出一个公式化般的微笑,和宋融附身的那尊菩萨像相同模样。
她抬头,目光却是似悲似痴,盯着三尺之上观音神像,开口:“郎君——你可有悔——”
方才这女郎声音婉转动听,现在却仿佛老伛一般嘶哑。
宋融福灵心至,忽然能够开口说话,他道:“你是何人?几时死的?有何未完之愿?”
看来这女郎就是这梦境的主人了。
刚才的戏台,就是她死前的场景。
宋融问出这些,暗暗抹了一把汗,也不知道这些话会不会冲撞了这主人。
女郎不惊讶于金像说话,僵硬地朝着他行了个官家礼,道:“妾身云娘,本是长安脚下教坊司中一名普通伶人。”
这不像是个正经名字,宋融记起原著中关于皇城教坊司的设定,猜测眼前人是一位落难小姐。
他静观其变,等着云娘叙述自己的身世。
云娘回忆起自己如何死亡的,痛苦道:“妾身记得,自己是被火烧死的。那火势大极了,直直烧得妾身双目失明,肝肠寸断。”
宋融细细观察云娘的神色,发现她神色迷惘,满目仓皇。
她有冲天怨气,才能拉宋融入这幻境。
如果不实现她的愿望,就算强行破开,这怨气也会随宋融而去,同他的心魔一般,如影随形。
这般两遭,宋融觉得他真是个易招惹邪祟体质。
宋融想到刚才她说的话,道:“你说你是长安人,那只有去长安才能找到你枉死的真相,消除你的怨气么?”
云娘点头,“妾身死时,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妾身被烧晕过去,等再有意识时,已然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了。”她目光猩红,隐隐约约有怨气迸发的苗头。
“郎君啊,妾身总觉得——总觉得妾身不该就这么死。”
想当年,人间芳菲四月天,娘子荣光动长安,直教王孙公子痴心动。
再向前,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早在她还没有入教坊司之时,她还曾胸怀大志,前途无量。
如今她失去诸多记忆,却仍旧能在不经意间,窥到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她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却只剩下红颜枯骨了。
她心有不甘,化作厉鬼,又被人封印在这三寸金像之中,不得安息。
看着眼前快失控之人,宋融忽然想起不好的事,他道:“那你的愿望,就是找到纵火杀死你的人吗?”
云娘神情怔怔张嘴,曾诵过诗书的嗓子像个破锣,“不仅如此!我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她神色疯狂道:“万望郎君守诺,妾身愿永生永世当牛做马,报答郎君。”
这位曾经温柔的伶人爆发出恶毒的诅咒,和宋融结下死契。
她被火烧死,身体僵直,这会却能直直跪地下去,向宋融磕响头。
“万望郎君守诺——救我脱离苦海!”
话语凄凄,哀求重重,万望郎君,渡我千丈。
云娘话语狠戾决绝,宋融吓了一跳,赶忙让她起来,问道:“你在长安有什么熟悉之人吗?”
云娘跪地不起,“妾身的家人,在妾身生前就死尽了。”想是想到什么,云娘面色忽地柔软下来,云雾已然弥漫到她眉眼处,犹抱琵琶半遮面,衬得她神色温柔。
“只有在教坊司认识的一双弟妹,妾身死之际,他们尚且年幼,如今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宋融道:“那你知道弟妹年岁几何,姓甚名谁么?”
云娘着实执着,依旧跪道:
“妾身弟妹是对双生子,凰唐纪年初生人,俱姓李,当初是因为冲撞了贵人的仪仗才被送来教坊司。妾身怜悯他们,便时常去孩子的院落照看,久而久之,也与他们成为了家人。我记得哥哥名叫李平,妹妹叫李安,可怜孩子们无端端承受无妄之灾,却与平安二字不沾边了。”
宋融也叹气皱眉,这范围属实有些大了,先不说他上辈子到人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有,也时为了去找一些话本之类,再者,今年已经荣修纪六十年,皇城早就换了一番模样。
原著中提到,这几十年人界起了一次纷争,死了许多人,换了一位皇帝,他弟妹或许早就死在了战乱之中,更是让人无从调查。
宋融正要继续开口,却听到更上的地方传来一声响动。
“破。”
随着一声咒,一只修长且巨大的手从上空伸了下来,轻而易举地破开这幻境,将他取上去。
这是个法力高强之人,宋融不多猜测,只感觉脚下摇摇晃晃,他向下看去,却只看见在一片云雾之中,云娘站在戏台子中间,正抬头看着他流泪。
纵使宋融两辈子见多了生死,却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他顾不得任务艰难,也来不及细想自己来这原本的目的,朝着她大喊:“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
话音刚落,他忽地听到一声叹息。
他回头,目光随着这手向上走,划过边缘沾了泥的靴子,顺着柔顺的衣摆望向带有暗纹的腰封,在领口处多看了一会,最后停留在一双鸢尾花色的眼睛前。
他忽然不能开口,仿佛真变成了佛像。
顾淮尘把这菩萨像平举于眼前,笑着盯他,不问他魂魄归位,不说他心肠慈悲,只道:
“子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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