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十七岁那年,洛木并不懂得为何有些人面对医院,面对受了伤的病人会有强烈的焦灼与不安。而在二十岁,她不断催促司机再开快一点,目光死死注视带着数值提示的红灯,目光震颤,心脏也一秒一秒剧烈跳动,震得生疼。

连呼吸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急促。

因为那是生命,因为那是对其的敬畏。

洛木双手发颤,紧紧握着手机,神情犹如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在路途上,不断希望刚才打来的电话能立刻告诉她晏语没有事,可刚才的电话并没有再次打回来。

那一刻,洛木终于懂得十七岁时晏清竹面对朋友受伤的处境。

面对很多感受,洛木永远都是后知后觉。

刚下车洛木便冲向医院,面目露出一丝恐慌,之前电话里特意告诉洛木具体地点。洛木来市医院的路途中,甚至走在冰凉的走道上,虽然无数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看见那熟悉的身躯却猛地心跳骤停一下。

晏语孤零零地坐在金属座椅上,左手上打着点滴,微微低垂着头。神情有些飘忽不定,空荡荡得让人心疼。输液大厅中大部分孩子都是有陪同,喧嚣声难以避免。只有晏语平静地等待着,洛木猜不到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连洛木都分不清,这到底是成熟带来的坚强,还是孤军奋战的无助。

说不清了。

洛木本能上前,又霎时驻足。缓缓凝望着一个看似十七岁身着校服的男同学手领药袋子,在晏语面前单膝蹲下。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擦去晏语嘴角残有呕吐物的痕迹。男孩目光落在晏语身上,唇间吐出几句话后,晏语疲惫的面容并没有太大改善,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也或许用尽她所有的力气。

男孩顺势点了点头,洛木才缓慢走过来。顺着晏语的视线,男孩恍惚间意识到那是晏语的姐姐。顿时毫无准备地突然起身,慌忙得轻咳几声,随后语气郑重:“您是晏语的姐姐吧?医生说是胃溃疡——”

洛木看着报告单,发觉男孩的声音逐渐变得艰难卡顿。

“如果再不重视,很有可能会——胃穿孔。”男孩本是清秀的面容有些狰狞,不忍提起这个事实。

洛木叹了一口气,将报告塞回装着药的袋子里,语气柔和:“辛苦你照顾晏语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男孩下意识震惊得“哈?”了一声,随即看向晏语,晏语也点点头示意着让他回去休息。片刻,他才勉强地笑道:“我是班长,帮助同学是应该的,如果晏语同学还需要什么帮助的话,随时联系我——”

“那——我先走了。”男孩有礼貌地向洛木鞠了鞠躬,与晏语有所对视,才缓缓离开。

待目送晏语的班长离开后,洛木脱下自己的针织开衫,蹲在晏语面前,将针织开衫披在她的身上。突如其来的暖意,惹得晏语鼻尖一酸。洛木才发现,面前这个孩子双唇发白,眼角泛红。果然,就算是再怎么坚强的孩子,也没能掩饰得了心中的无助。

洛木从大学城赶到市医院,十五公里,打车最快也要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内,十七岁的晏语是怎么撑过迷茫与绝望的,又是再什么压力下才选择拨打洛木的电话?

“别告诉阿姐……”晏语将头抵在洛木的肩上,腹部还隐隐疼痛,声音嘶哑,犹如快要失去气息。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洛木揉了揉她的秀发,安慰着她。

原来晏清竹不知道这件事。

洛木蹙了蹙眉。

可若晏清竹知道这件事,她会疯的。

“别告诉阿姐……”晏语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源源不断,无法控制。

情绪来得像洪水猛兽,此刻间所有的委屈与无措都将记忆深处翻涌上来。以为只要自己听话,就可以不用给阿姐添麻烦。以为只要自己独立,阿姐就可以花更多时间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别告诉她——”

孩子终究是孩子,生理心理上的双重痛苦压得她喘不来气。洛木不忍,平静地抚摸着怀里受惊的羊羔。

“我答应你。”洛木眸光温和又带着悲悯,犹如细夜的那抹弯月。将晏语身上的针织开衫盖得严点,柔声细语道:“我不会告诉你阿姐。但同样的——”

洛木顿了顿,说出那句话,犹如沾满悔恨与自责的刀刃刺向心脏。

洛木语气沉炽:“你也不要告诉你阿姐,我来找过你。”

晏语霎时愣住,她不明白为何这两人突然间变得如此疏离,随后听话地点了点头。

洛木坐在晏语身边,凝视着输液滴壶内一点一滴,微撑着下颚。双目不忍,像是一种悲伤和空虚的交织。

她知道为何晏语就连生了病,也如此执着不想让晏清竹得知。

在偶然得知晏清竹的凌阳大学校区与凌阳一中相差一百多公里,洛木感叹这个距离太难了。不能随时随地陪在妹妹的身边,不能在妹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就连距离只有十五公里的洛木来说都吓得不轻,若是真出什么事,晏清竹真的会疯。

洛木的心如此急切跳动着,瞳孔都在颤抖。

她如此笃定,晏清竹真的会疯。

隐约间,洛木看出晏语的心事重重:“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儿,等要换瓶我再和护士说。”

“谢谢。可是——”晏语小心翼翼垂着头,又不经意看向洛木,目光露出一丝焦虑。

“周五我们学校不查寝,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我陪着你,先不回去了。”洛木嘴角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又心疼晏语过于懂事。

这句话终于击碎了晏语内心挤压的巨石,她缓缓叹了一口气,神情才有所缓和,低声嘶哑道:“谢谢木子姐。”

随后,晏语双目含着愧疚与自责,语气中混有一丝哽咽:“抱歉,打扰木子姐美好的夜晚了。”

洛木不解:“为什么这样讲?”

“木子姐去吃火锅了。”晏语缓缓道,“还是牛油辣锅味的。”

洛木顿时扑哧笑出了声,才发觉真是和秦嘉卉一起去吃火锅,针织开衫上吸了味。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洛木现在才注意到。

“还好,朋友请的,不太亏。”洛木揉了揉晏语的头,这孩子确实与晏清竹有几分相像,不仅仅是那秀美的眉目,有时候说话方式也别出一格。

墙壁上的电子屏幕时间不断跳动着,洛木见身边的这个孩子反复睡睡醒醒,每隔十几分钟眼睛便睁开,像无助的小兽,警惕地环视四周。洛木担忧,晏语睡眠质量也不是很好。

洛木撇了撇晏语额前的碎发,手背微贴着晏语的脸,又检查着输液瓶的情况。确保一切还算正常,才缓缓喘口气,坐回位置上。

那是洛木为数不多的时刻感到焦虑与恐慌。

坐得过久,洛木轻微扭动着脖颈,和晏语打好招呼,起身回到走廊上一趟洗手间。恍惚间目光闪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人目光正与自己对视。洛木猛然瞳孔颤动,就算两年不见,她也能认出那人。

晏清竹?!

洛木顿时堵在她的身前,双目倒映着面前这人凛冽的眉眼,淡漠而冰冷,犹如死潭,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晏清竹语气沉重凝滞:“木子姐,让开。”

两年不见,如今再次重逢,那人第一句就不是好话。

洛木分不清二十岁的晏清竹与十七岁的晏清竹是否还是同一个人。

“你别怪她。”洛木撑着走廊的扶手上,语气坚定,目光一点都没有退缩,挡在晏清竹身前。

虽从没见晏清竹情绪完全失控过,可洛木太明白晏语是晏清竹最后的底线。而最后的底线,是否成为压死骆驼最后的稻草,洛木也不敢说。

晏清竹目光凌厉阴郁,泛起冰凉彻骨的寒意,使洛木的身体动弹不得,犹如下一秒要把面前的人撕碎。

缓缓几秒,不言。

洛木又重复一遍:“你别骂她!”

晏清竹神情凝重,几秒后,又缓缓点点头。

“总之,你自己情绪先控制住。她现在情况稳定,你千万不要说什么话刺激到她。”洛木一字一句,简短地继续开口道。

可下一秒洛木才发现说的话不太对,被刺激得最严重的人是晏清竹。洛木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可若从始至终都不得知,她是否会活在自责中。一百多公里的回程中,她是怎么用什么样的情绪度过的。

没有人会比晏清竹更珍视晏语。

这些,洛木都不能切身体会。

“我知道。”晏清竹声音低沉,绕开了洛木,直接往输液厅走去。洛木跟随其后,生怕那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些过激的话。

刚进门口时,晏清竹便看到了远处的晏语,那孩子歪着头,双目闭着憩息,乖巧地令人心疼。洛木感受到身边那人双手微颤,沉重呼出一口气。

晏清竹直接走过去,在那孩子面前蹲下,指腹摩挲着晏语的脸,连呼吸都变得警惕小心。晏语恍惚间惊醒,霎时面前就是阿姐,晏语不禁瞳孔发颤,声音嘶哑,几次唇角微张,却却说不出一句话。

晏清竹叹了一口气:“你班主任打电话和我说你在医院。”

“如果没有那通电话,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告诉我?”平静的话语没有过多语调,没有温度,只有自责与失落。

晏语委屈得动了动唇,是所有倔强与防御在此一瞬间皆土崩瓦解。她躲进了晏清竹的怀中,双眸泛着光,泪水快速划过脸颊,苦涩、疼痛、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放。

上一秒她手无寸铁,以自己的倔强赤手空拳与落寞、寂寥博弈,下一秒她拥有了全世界最温暖的光。

可晏语不知道的是,十七岁的她拥有着避风港,而那时候十七岁的晏清竹,却从来不曾拥有过倚靠的权利。

原来成长,注定是残酷的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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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君椿 /